第8章 第 8 章

绵阴的雨褪去,今日中港难得一见的晴天。

整座城市如初春降临的暖烘。

一辆黑灰间色的幻影,后座车窗全降,平稳驶在金宏大道。

车内,除了呼呼的风声,阒静无言。

少女侧着身子,背对着后座的男人。

两肩微微内耸倚在车窗,下颌搭在白嫩的胳膊肘。

微风徐徐,拂乱她光洁鬓角的几缕碎丝,日光偏爱的脸蛋朦胧而糜丽。

今早,刚醒来。

她就被萧砚丞通知他也要一同前去。

贝齿咬了咬唇瓣,宋暮阮看着窗外。

精致描绘的远山黛眉下方,一双漂亮的柳叶眼覆起薄薄的情绪。

她去会童年玩伴,准确的说,是童年看上的玩伴之一。

他跟着去做什么?

万一Jonas准备了鲜花和礼物要送给她呢?有他在,Jonas肯定都不敢送了。

阻挠她发展人类高质量友谊,哼。

“截图发给你了。”

男人的嗓声一如往常的冷淡。

修剪成圆球形的法国冬青从她眼底缓过,宋暮阮径自掐断视线。

捋开粉腮边的碎发,摁下窗户升降键,转而幽幽地看向那轻阖着眼的说话人。

今天他仍是儒雅的中山套装。

造型设计都和昨晚宴会那套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个雁羽灰。

VICUNA驼马毛本就板正挺括,这优雅的灰色也把他古板庄沉的气质衬得淋漓尽致。

他哪是去赴友人宴的?

分明是去开国际首脑会议的。

宋暮阮拿起手机,不情不愿地打开微信。

指尖恨恨地戳了下萧砚丞的头像,头像骤时展开在屏幕中央。

竟然也是一片纯色的墨蓝。

“……”

黑白灰蓝。

不阳光,不活泼。

单调乏味的老男人!

秀美的眉梢添上一缕嫌弃,她点出对话框。

放大短信截图,盯着Jonas回复的那个好字,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Jonas在中国的私人号码?”

“据他说,以前你们都是用邮件联系的。”

萧砚丞并未睁开眼,只是薄唇轻动:“你给的。”

“我哪儿给你了?”

名片至今都好好保存在她手袋里的,好不好……

难道。

就她昨晚晃的那两三下,他就记住了?!

宋暮阮重新举起一双美眸,瞧望着这个记忆超群的男人。

男人头部靠在雅黑真皮椅背上,映在茶色车窗的侧脸,线条流畅,下颌微微外扬,与颈项中间那颗硕饱的喉结构出一种成熟男人的性张力。

她美眸眯了眯,瞅到他两眼下方的浅色乌青,以及那未剃的胡茬根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尖俏的下巴。

豹子竟然累了?

昨晚,他们好像十点就回到酒店了吧。

……老男人的体力这么不好的吗?

眉梢嫌弃的情绪愈浓,宋暮阮第一次生出想要脱离萧太太身份的想法,但——

她还是先试探一下真相吧。

“萧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好像变老了?”

“你昨晚背着我干什么去了?”

“太太觉得我干了什么?”

极淡、极敷衍的反问。

有如粗沙,干涩地刮过她耳。

宋暮阮蹙了蹙眉端,压下唇角的不满,说:“那你把左手伸过来。”

男人捋了捋端括的袖口,指骨修纤的手越过中间的茶台,精准伸到少女的身前。

良久,没听到一丝动静。

他遽然掀开冷眸,映进眸里的少女正鼓着粉腮,从手包里翻出一个劣质的浅紫方盒。

一向沉静无澜的眸珠在看清盒子里的东西后,难得地缩紧。

“萧太太……”

嗓声还浮在气流里,无名指便被一枚藏蓝小圆环强制圈住。

塑料质感,粗糙地膈应着他的指腹。

萧砚丞眸光下沉,盯了戒指上的那团突起。

几秒后,他初步判断这是一只豹头。

豹头显然是左右两半拼凑黏住的,脑门中间拱起一条清晰可见的缝凸。

凑得近了,他甚至能依稀闻见在工厂操作台制成时,它满脑散发出的劣等热熔胶气味。

“快,萧先生,你也给我戴上。”

少女的命令掷地有声,萧砚丞冷眸投去,那紫盒里还余一枚粉红小圆环。

睥了眼那展着翅膀的粉蝶,他唇角撇下,扯出一道无法兼容的疏嫌:“萧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很满意这对戒指,少女的嗓音倒是盎然了起来,透出昨日的甜糯。

“昨晚,你挑的戒指我不喜欢,我选的你也不喜欢。”

“既然都不喜欢,那就别戴了。”

骤时理清少女行为背后的逻辑,萧砚丞困意褪尽,左手搭在茶台,无名指尖扣了扣,嗒——嗒的轻响,慵怠的劲儿隐隐从指尖现出。

“我必须喜欢这戒指的原因,解释一下。”

宋暮阮拿出粉红戒指,合上方盒,两瓣如海棠似的娇唇拖出理所当然的语调。

“塑料夫妻当然得戴塑料戒指咯!”

车厢内,霎那只余男人指尖的扣响——

“嗒——嗒……嗒。”

节奏慢得冗长又沉闷。

而车厢里的第三人小陈眼看已抵达酒店门口,不得不缓踩刹车。

解开安全带的间隙,他乘机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瞄了眼上司。

只见上司半敛着眸子,眸光悉数垂落在身侧少女甜美的嫣容上。

而日光投映在深邃俊挺的眉骨,高低错落出一缕淡缈的柔情。

但——

底下的薄唇笔直扯平,像一根拉紧的弓弦。

这是上司发怒的前兆。

小陈后背发凉,拭去额角浸出的虚汗下了车。

心里默默为萧太太祈祷的同时,也替自己抹了把汗。

打开后座车门,他不敢再多看,只小心提醒着:“萧总,珀丽卡帝已到。”

宋暮阮丝毫未觉察到身边人的情绪,在酒店侍应生的服务下从另一端下了车。

待萧砚丞走近,她把戒指塞进他手里,翘起左手无名指,两片柳叶眼拱起姣丽的美好弧度:“萧先生,给我戴上吧。”

“声声。”

她转过身子,看清来人。

左手挥了挥,两眼的弧度越发弯翘。

“Jonas~早上好!”

蓦地,腕骨被一道薄凉扣住——

“别动。”

脸上的娇笑倏然僵硬,宋暮阮愣愣投过一双媚眼。

眼里,男人长睫覆倾,在日光下氲出两片灰淡的扇状阴影。

而他半垂的褐眸正沉静地凝着她的手。

他,这是又要给她戴了?

……老男人,都是这般喜怒无常的?

“萧。”

萧砚丞抬眸,看着身前的Jonas。

金棕的发偏分得一丝不苟,米白双排襟扣,纫以低调的金线从领口处镶边。

内里搭配的翻领绑带复古白衬衫,再蹬一双黑色马丁靴。

典型的贵族骑士装,和昨晚故扮的成熟绅士大相径庭。

倒是,与他太太今日的风格默契得如出一辙——

玉兰白旗袍,面料是上乘的香云纱。

裙身上半段是凤仙领、如意襟,绲边是芋紫纯色。

下半段的裙摆却结合西洋元素,采用欧根纱做成伞状。

从刺绣的腰线处向外隆起,取代修身直筒的设计,将传统古典与现代浪漫有机结合。

齐腰黑发束在脑后,盘成一个高髻。

用丝绸白蝴蝶结收短头发长度,又特意分挑出几绺,做成螺旋蛋纹卷,使略施粉黛的鹅蛋脸更为洋气俏丽。

并配以简单大方的白珍珠耳坠和羊脂玉手镯,像极旧时留洋归来又存着几分公主性子的世家小姐。

骑士配公主。

塑戒配他?

萧砚丞眸里的灰光直堕,漫成一片冰湖。

“疼——”

少女纤秀的无名指疼得向内蜷了下,长而弯的美甲片刮到他掌心。

萧砚丞撤了眸光,也顺势撤了力。

“老公?”

少女的手没收回,仍是举高等他戴戒指的动作。

似乎是觑到他眸底的寒冰,糯糯怯怯地开始蜷缩收回。

睹着她的一系列动作,萧砚丞倏然想到她窝藏的那只猫。

前日犯错也是这般情态,甚至故意用毛乎乎的小爪子挠他的掌心。

绷直的唇弧稍稍卸了力,他重新拾起手里的粉红蝴蝶戒指,修长的指骨揪住那只慢吞吞挪回的小猫爪,套上第四根软绵绵的爪身。

“Jonas,请。”

不等面前的小猫发言,他自然地揽过她的腰,对Jonas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同走进酒店大堂。

-

顶楼包厢,檀香渐溢。

侍应生打开门,红木圆桌已坐着一位妇人。

见他们一行人走近,妇人也微笑起身。

萧砚丞伸出手:“你好,侯主母,这是我太太,宋暮阮。”

男人的法语如一涓溪流,流畅淌进耳道,宋暮阮撑圆了眼眶。

宋暮阮:“?”

一夜之间,他怎么会说法语了?

难道……

扬起头,她眨了眨精致的眼睫,盯着他的青色胡茬,心里的猜测落定。

果然。

老男人。

注定要强的一晚。

“在想什么?”

极低的一声呢喃挠到她耳廓,宋暮阮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小声夸赞。

“发音还不错,有语言天赋哟~”

萧砚丞轻描淡写带过一句:“谢谢太太夸奖。”

“暮阮,还记得我吗?这次来中国,Jonas提到你的频次比我喊我这个姑姑还要多。”

和善亲蔼的中文传来,宋暮阮看向说话的妇人。

她就是昨晚萧砚丞口中感谢的侯主母,原来萧砚丞早就知道Jonas这次不是一个人前来。

“侯主母,您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

宋暮阮说的是实话,侯家基因优越,不管是智力还是外貌。

眼前这位侯主母遗传侯老,脸型较窄较长,两颊略微凹陷,唇薄齿白。

一支简单的翡翠如意头玉簪,把看不出长短的黑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

清癯又素雅,典型的儒者文人形象。

虽然资料上显示她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但依然珠圆玉润。

看起来就像个不到四十的中年美妇人。

“来,快坐下,”侯主母笑了笑,亲切地牵着少女的手,“暮阮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嘴甜,你不知道你离开侯家后,我们家里少了很多欢乐。”

“没想到再次相见,暮阮已经结婚了。”

说着,侯主母瞥见少女无名指那一抹粉红,唇角的笑意加深。

“暮阮,你这戒指还挺别致的,你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宋暮阮摇了摇脑袋,脑后的卷发也左右颤出优美的浪纹。

“没有,我就是单纯觉得它好看,和先生买来戴着玩。”

侯主母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萧砚丞的无名指,赫然又见一点塑料蓝。

传闻萧氏总裁冷漠古板,从不曲意逢迎,为人改变原则。

看来传闻只是传闻。

看了眼自家侄儿,侯主母微微叹了口气。

Jonas昨晚还兴奋告诉她,暮阮与萧砚丞婚姻不和,让她今天多帮衬帮衬。

是时候得让Jonas多在商场磨砺下眼光了。

想到此,侯主母用法语问道:“暮阮这么早结婚,一定和萧先生很相爱吧,你们是怎么定情的?”

“嗯,那个……老公你说吧。”

宋暮阮无解,把这问题抛给身边的男人。

萧砚丞凝视了眼少女,后者偏过脑袋,像只偷腥的猫,狡黠地冲他眨了眨左眼。

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他答:“侯主母,我和暮阮在我家花园一见钟情。”

“那一定很浪漫。”

“爷爷奶奶也是在宾大的后花园相遇相爱的。”

话音稍落,侯主母拿出两个资料袋,一个较厚,一个偏薄。

她抽出薄资料袋里的半叠纸稿,说:“这是爷爷为奶奶设计的园林图稿。”

“既然你和暮阮的故事和他们这么相似,我想萧先生你应该能完成我爷爷对家庭的美好构想。”

“当年战争爆发,很多图稿已经丢失,这是唯一保存下来的。”

“不太完整,连半成品都算不上。”

“希望萧先生能够替完成爷爷心愿,让我奶奶收到爱人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萧砚丞颔首,偏冷的声线也柔了下来。

“侯老与侯夫人鹣鲽情深的爱情佳话,至今也在网上传诵。”

“晚辈能为这锦绣良缘再添一朵小花,实属荣幸。”

这番低姿态的话语落进耳里,宋暮阮掀起乌黑的睫毛,愣是多瞧了萧砚丞一眼。

此刻,他向来慵适的身姿端肃地坐着,锐利的冷眸尾部上勾,看着侯主母,拱出一种细微的类似微笑的弧度。

从不了解他的旁人来看,他现在如同一个温畜无害的斯文儒生。

但她近来相处,深知这是他这头雪豹窥咬猎物前,虚与委蛇的伪善。

“萧先生谦虚了,那就拜托你了。”

“不客气,侯主母。”

二人的对话结束,宋暮阮忘了收回视线,直到衔上那微笑冷眸。

半年前初逢那刻,如黑白电影般的阴沉倦默,久违地裹挟而来。

她身子冷不防一颤,当即垂下打量的眉眼,心虚地转了转无名上的小粉蝶。

伪装一副镇静又无聊的闲态。

“嗒。”

细小窸窣的一声。

粉蝶蹦到木桌,弹到男人的小拇指上,又掉了下来。

宋暮阮呆住。

飞快觑了眼侯氏姑侄,还好他们正忙着看菜单,没注意到她。

稍稍舒了口气,她伸过手,想要捡起那只躺在桌面的小可怜粉蝶。

下一瞬,两根修长遒劲的指骨却先她一秒拾住。

她叠蹙起眉端,秀挺的鼻子也皱了起来,标致漂亮的鹅蛋脸像是一朵含苞的烟粉花蕾。

“你?”

劣质粗糙的粉蝶在指腹捻磨,萧砚丞勾起唇侧,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谑弄。

“萧太太,玩够了吗?”

当然,没、玩、够!

你这老男人是没有少女心的!

宋暮阮鼓起粉腮,扭过头不再看他。

忽而,一抹有轻微重量的温凉圈陷她的手指。

眉梢一抖,她诧惊地垂下眼睫。

原本坚贞固守无名指领地的小粉环已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铂金女戒。

没有钻托,只有细细密密的碎钻一颗挨着一颗,齐整排列在王冠造型的戒身上。

像极她宴会上吃的那甜品指橙戒。

不对。

宋暮阮拿近了瞧,这……好像是她昨晚在珠宝店门处,随意指的那枚戒指?

那时只粗略一览觉得漂亮,没细看。

现在戴上手,才发现完全是她喜欢的理想型。

“喜欢?”

男人的嗓质仍旧是干涩的哑,宋暮阮把热茶推到他手边。

方才还皱着的鹅蛋脸顷刻堆起热络的嫣嫣笑意。

“老公,喝茶~”

萧砚丞目视到少女的变脸全程,薄唇掣了下。

端起茶杯,就着杯沿余留的一缕甜香,啜饮一口。

得到热茶浸润的喉嗓,本应该是如沐春风的谢谢。

但从他唇中沁出的,又是一声凉润的讽——

“嗯,太太贤惠了。”

“……”

她就不该指望这个老男人有相敬如宾的自觉。

宋暮阮面上的笑蔫了,满含期待的黛眉也耷沉下来,被两片天降的乌云笼罩着。

萧砚丞屈着指节,慵懒旋转着白瓷杯。

手背上的青蓝脉络也淡淡突起,在端方无一丝褶皱的雁羽灰袖口处,像是叶筋狼毫挥洒的一笔山脉侧锋,苍砺丰劲,却又极度的克制禁欲。

接收到她几波含嗔的怒噔眼波,他神色自然地复又举起杯,耐心提出一议。

“萧太太,不如再体贴我一下……”

嗓口的话还未全落,胳膊便覆贴上两团饱满的柔软。

那日鼻尖的酥麻触感迅疾抵临,萧砚丞及时稳住杯身。

热茶仍是漾荡出来,烫到虎口,擦过手背的山脉,一滴一滴坠在桌沿,沉默皴深了他的裤腿。

“够体贴吗?老公?”

薄唇蓦地绷紧,他敛下眼眸,淡淡瞥了眼少女。

少女半张嫣丽的脸蛋倚在他胳膊上,纤长卷翘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两只浓黑眼瞳无辜而纯洁地掀撩着,像一只想要得到主人夸奖而卖乖讨好的猫咪。

但经他这类于责备的一瞥,那纯净漂亮的猫咪眼愈发水润,快要汇聚成流,从轻红的眼眶里流泻出来。

“咳。”

微微错开眼,萧砚丞放下瓷杯,食指触了下鼻骨。

鼻尖异样的闷痒却经久不散。

几秒后,他强制恢复往日深沉姿态,不疾不徐地取出一枚款式简单的嵌刻菱格的男戒,放进她手心,敛去凉飕飕的讽,舒而缓地更正道——

“萧太太,这才是我需要的体贴。”

-

晌午,萧氏夫妇才送走侯氏姑侄。

待酒店专用车驶远,一辆黑灰相间的劳斯莱斯又悄然停至身前。

宋暮阮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蛋。

“萧先生,我去一下洗手间。”

“嗯。”

少女的倩影消失在视线里,萧砚丞从衣侧口袋里取出手机,略览突至的未读消息。

瞿二:[萧爷,你昨晚为什么不来?]

[刚刚前台说你刚用完餐,我在洗手间,马上出来,等我!]

去年,珀丽卡帝重装。

萧氏子公司是主要项目负责人,最终的定稿也由他过目定夺。

手机拢在掌心,指尖敲点着屏幕棱角,萧砚丞看了眼那富丽堂皇的大厅。

没记错的话,一楼只有一处洗手间。

又有车驶入。

漆亮的皮鞋跟映着淡淡薄而热的日光,他掉头停驻在副驾驶边。

微微俯下的身躯依然隽直板正,没有半分纡尊降贵。

“小陈,先去车库等。”

“好的,萧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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