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落

走出酒店大楼,天已经黑了,高楼大厦的灯光代替了星星,低调地悬挂在夜幕里。

寒风吹来,春好缩住脖子。她抬眸看了眼冷风里秦在水的背影,搓搓手,埋头往前跑了两步,紧紧跟上他。

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后面是酒店的草坪,一方方竹影配着灯带,幽暗雅致。前面是灯火辉煌的红毯入口。

两人还没走过去,身后又响起声音。

“秦二。”一个微胖的男人喊住了他。

那人站在后门门口,声音惊喜,扔下女伴过来了:“我刚瞧钟栎从这后边儿上去,就猜是你在。”

秦在水停下脚步:“朱总。”

春好也回头,抱着背包好奇地看向他。

“别,多生分。”朱煊笑容不减,往春好的方向递了个眼神,“这位是?”

他觉得她不像秦家的晚辈,也不像他的女人,何况秦在水身边何时有过女人。

秦在水神色如常:“有事直说。”

“还是上回西南那项目的事儿,我想再找你谈谈。”他放低身段,好言道,“秦二,既然你大哥都说没问题,你就把资金拨给我吧。”

秦在水:“既然是秦问东说的,你去找他。”

朱煊为难:“可这事儿最后是你拍板呀。秦二,我怎么说也算是你半个表弟,何况这项目成了对秦家也有好处,总不能我前面打点好了,你临门一脚把我踹开吧。”

提到秦家,秦在水终于没再回绝,他转向春好,微微低头:“你先上车,在车里等我。”

春好正专心致志偷听呢,被他点到名,下意识站直,“喔。”

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去车边。

秦在水还和朱煊站在原地,夜色照在他发上,不知是不是在谈工作的缘故,他五官更加严肃,总之,和她印象里那个在西村顶着大太阳,穿白色短袖衬衫的清朗男人不太一样。

春好收回视线,又看见站在后门口的两个小姐姐。

一月的武汉,天黑后就零度了,她们却只穿薄薄一条亮片长裙,即便裹了披肩,看起来也并不保暖。只因朱煊还在和秦在水说话,她们只能在门口吹风候着。

车里,蒋一鸣降下副驾驶的车窗,朝她招手:“春好小朋友,快上来呀。车里有暖气,外面太冷了。”

春好见是他,拉开后座车门上去。

车里暖烘烘的,她忍不住说:“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

蒋一鸣在前边敲电脑,听见这话,微愣一笑:“那是我叫习惯了,毕竟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太小了。”

春好:“那你今年多少岁?”

“我?我26。”

大她九岁。春好看向窗外的秦在水,“那……那他呢?”

“谁?”蒋一鸣回头,“你问秦教授?”

“嗯。”她声若蚊蝇。

“秦老师30了。”

大她十三岁。

春好拿指甲掐着手上发痒的地方,一时没有言语。

她目光落到门口那两个小姐姐身上,又问:“那个男的,是有两个女朋友吗?”

蒋一鸣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朱煊,差点呛住:“呃……可能吧?”

他一头黑线,他跟着秦在水有几年了,二代圈里那些离谱事也听说过,这位朱总喜欢双胞胎,后来可能看一样的脸看腻了,又换成两个不一样的。

但这话怎么能对小孩子说,他打着哈哈混了过去。

不一会儿,秦在水谈完事过来了。

司机下车去给他开车门。

风涌了一道,秦在水坐进来。

他面色不太舒缓:“一鸣,后面西南的项目把朱总名字加上。”

蒋一鸣讶异:“可之前我们不是怀疑朱总财务状况有问题,给划掉了吗?”

“你也说了,只是怀疑,没有证据。”秦在水看向窗外,“先把他加回去,钱也照给,其他的后面再说。”

“是。”

轿车缓缓启动,司机往酒店前门开。

秦在水没再说话,副驾的蒋一鸣也沉默下去。车内没开灯,静悄悄的,隔绝外面的风吹哨子声。

空气里有他身上还没消散的霜寒气息,以及淡淡的檀木松香味。春好也不知他是在想事情,还是在出神。

车绕过酒店的雕塑、喷泉,来到前面走红毯的地方。

光影辉煌起来,明星的加入,让慈善晚宴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嘉年华。

春好被吸引着看过去。

红毯很长,一直铺到尽头的海报下,粉丝挤在外围,媒体托着长枪短炮,闪光灯仿佛要照亮黑夜。

忽地,外面响起呼声,一个穿白色珍珠抹胸长裙的明星开始走红毯了。

寒风里,她却肤如凝脂,后背裸-露成“v”字,发丝拂过肩头,像一抹从天而降的雪花。她走到一半,红唇微勾,回头冲大家微笑。

春好被这一幕冲击了一下。

她怔愣而遥远地看着那处,眨了眨眼。

秦在水察觉到她的动静:“看什么呢?”

春好趴在五彩斑斓的车窗上:“那个人好漂亮。”

她下意识说,“比刚刚那两个小姐姐还漂亮。比学校里所有人都漂亮。”

秦在水往后看了眼,但车拐出酒店,红毯看不见了。

车厢又恢复最开始的昏暗。

春好转回头。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神,明明她和这个明星素不相识,偏偏对视的那一瞬,她竟觉得难过。

秦在水手撑在扶手上,他还在想朱煊说的事,余光却逐渐被春好吸引。她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他转过脸,就见她毛茸茸的短发垂着,目光也空茫地落在前方。

可没过几秒,她又“噌”一下坐起来,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自己拉回现实。

秦在水微一挑眉。

春好想起还没做完的工作,抬眸,对上他视线:“秦在水,你能送我去趟白沙洲吗?我得把签了字的货单送回去。”

他点头:“行。”

-

夜晚江风涌动。

车停在大市场门口。

这一块儿夜景萧条,也算是房价洼地了。从大门往里望,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商铺还亮着灯,人影寂寂,店家在里面点账。

春好拿上包:“我自己进去就行。”

可刚推门,脚沾上地,就见秦在水那边的车门也开了。

他道:“太黑了,我陪你去。”

说着,手里关上门。

春好没有拒绝。

门卫已经下班了,闸机是关的。

春好把棉袄往上拉了拉,跷腿跨过半人高的挡板。

秦在水看见她这熟稔得不行的、越狱一般的操作:“……”

他面色不自然起来:“我也要跨吗?”

“你不用,我给你开。”她大手一挥,跑到门亭边,熟稔至极地踏上路牙子,拉开玻璃,在里面摸了摸,摁了个开关。

挡板吱呀开了。

她跳下来,利落地把头发拨去耳后:“进来吧。”

“对了。这里水坑多,溅裤子上就麻烦了。”春好感觉他那裤子看起来挺贵的。

秦在水依言答应:“好。”

大市场里光线稀疏,老式带罩路灯绑在电线杆上,洒下模糊的琥珀一样的光影。

经过一路的平复,春好心里那点落差早已抛去脑后。

她走几步蹦跶一下,想起一会儿就能结工钱了,她嘴角微扬,背影也轻快起来。

秦在水落后她几步看着,稍感意外,尽管他不知她刚刚因什么而难过,但这姑娘前一秒还垂头丧气的,这时又满血复活了。

“你快点呀。”春好在前面的灯下回头,路灯将她拉长,像一只风里飘摇成长的小树苗,“前面得绕好几个弯,你别跟丢了。”

秦在水牵牵嘴角,他跟上她:“来了。”

又回到酒水专卖店前。

陶姐还在里面清货,灯光照亮一隅,卷帘已经放下二分之一,是要关门的征兆。

春好感觉这卷帘好像比自己身高还要低,她有些犹豫:“里面挺乱的,要不你在外面等我?”

“没事。”

秦在水说着,跟着她弯腰进去,他站在一边,也不打扰,只目光打量里面的物件。

陶姐抬头:“小好回来啦。”

春好走到柜台前,把包里签了字的运货单拿出来。

陶姐接过来检查,边问:“听说今天你在酒店那边出了事啊,连警察都来了?”

春好一愣:“陶姐你怎么知道的?”

她当时死都不愿给陶姐打电话就是怕她知道了会扣工钱。

陶姐:“酒店的副总给我打电话了。”她责怪道,“好惊险哟,说送过去的酒都摔坏了,你还差点受伤。还好不用赔钱。你说你跟客户犟么子,也不怕真出事……”

春好回头瞅眼秦在水,他还站在门口,眸色清黑,正看着她。

春好有些窘,她被上级训了,还是当着他的面。她觉得他肯定听见这些话了。

“对了,我给你找了几个散活,你下午不是说缺钱……”陶姐说完,又讲起她缺钱的事。

“陶姐!”春好赶紧打断,秦在水还在这呢,她可不想他知道,“我们……我们明天再聊这个。”

陶姐也不多说,从抽屉里给她数了工钱,“两点到八点,六个小时,九十块,钱拿好啊。”

“诶。”春好接过。

两人原路返回。

周边一些店灯已经灭了,视线更加昏暗,春好从包里掏出小手电,照亮两人前面的路。

她仍旧开心,只因工作结束,并拿到了相应的报酬。

秦在水:“你经常在这打工?”

“对。”春好点头。

“你缺钱?”他问。

“不、不缺啊。”她含糊道。

秦在水眼风扫过来:“那你来这工作?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答应不会再打工了?”

春好脚步磕了一下,就知道逃不过问话:“是答应过你。但……”

她抬头望望夜空,因为食言,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感觉我就算真辞掉工作,过不了几天,还是会来找活干的。”

秦在水瞧她一眼,她这次倒说的实话。

他又环视一圈大市场,黑黢黢的,是白日喧嚣后的寂静:“你每天都来这儿?”

“怎么可能每天。我还要上课的。”春好盯着前面被手电筒照亮的路,“上课的时候一周来一次,放假就每天来。”

秦在水蹙眉:“你又要上学,又要打工,不辛苦么?”

“辛苦……”春好念出这两个字,摇摇头,“再辛苦也比从前好呀。”

她安静少许,瘦削的肩膀塌了些,但又支棱起来:“可能,人总有一段时间是辛苦的吧?以后就好了。”

她说着,不知是什么驱使,忽地问:“秦在水,你不辛苦么?”

她侧头看向他,目光竟有些清滢,像装了什么东西。

秦在水看着她的眼睛,有一会儿没作声。

风儿静默冰凉。

良久,他挪开视线,抬抬下巴:“这儿打工安全么?”

“安全的。今天在酒店是意外,我平常也就搬搬东西,然后跟着司机满城跑,还能看风景。这里很规范,有政府管,工人多、活儿也多。”

她话赶话的,本意是想他放心,但说着说着,春好更感觉自己在自爆。

因为从他的角度,她似乎更像一个拿着他资助不好好学习,贪财好玩的人。

“不过我也有努力学习的!”

她举着手电筒“嗖”一下跳到他面前。

秦在水被她弄得脚步一顿。

“我没耽误过上课,都是周末写完作业才来。”她还在解释。

她手里手电筒的光源晃来晃去,从下往上,照出她脸蛋的轮廓。小姑娘眼睛圆溜,黑发也被照亮,衬得她更像一只闪闪发光的小水母。

还是成精了会笑会闹、咋咋呼呼说人话的那种。

秦在水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伸手攥住她小臂,带着她把手电筒挪开。

她的脸重回黑暗,只有眼底晶莹。

她看着同在黑暗的他,心突地一缩,眨巴眨巴眼。

大市场里太安静了,只有他们两人,连马路的声音都听不见。

秦在水还捉着她的手。

春好有些腿软。

“别拿光对着自己,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伤眼睛。”他说着,终于松了手,还顺带拿走了她手里的手电筒,往前走去,“走吧,时候不早了。”

春好手里空掉,胸腔却还在震颤,她目光往前,落到他挺拔的后颈上。

这一晚,他牵了她三次了。

明明不带任何意义,她却惊涛骇浪,大气不敢出。

秦在水走出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他在前面回头。

她一激灵,赶紧跟上他,心里只有一个疑问——她人不人鬼不鬼吗?

那她在他心里是什么?

春好不知道。

-

再次上车、下车,终于到了学校。

春好还没推开车门,就已经从车窗里看见校门口的黄诗吟和许驰,甚至还有学校的门卫。

他们俩都拿着手机,正和门卫说着什么。

车停稳,春好立马下去了。

黄诗吟最先看见她,微微一愣,跑过来:“好好!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很担心:“吓死我了!你还没手机,我完全联系不上你。”

许驰也跟来,他还穿着白天那个米其林轮胎的羽绒服,一脸没好气:“你再迟回来一点,我都要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

秦在水从他那头下车,听见这话,抬眸往声源处瞧了眼。

他阖上车门,走过去。

春好理亏,道歉说:“没被拐走,遇到点小麻烦,但已经解决了。让你们担心了。”

许驰撇撇嘴,他心里的气还没撒完,正想冷嘲热讽一番,却瞧见了她身后的秦在水。

“……”他猛地一怔,面色僵硬起来。

黄诗吟还在和春好说话:“你下次要是不能按时回来,记得找地方给我打电话。”

春好赶紧答应:“嗯!”

“哦对了,”她迫不及待和她说,“我下午去补课的时候给你问了学费的事……”

“诗吟!”春好连忙出声制止。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要在秦在水面前揭她的台。

“我还没讲完呢——”黄诗吟反过来打断她,“那个老师说,学员推荐是可以拿回扣的,有五百呢!我全给你。你再去讲讲价,兴许只要两千多就能去补课了。”

她倒豆子似的全说完了。

春好:“……”

黄诗吟晃她肩:“好好?好不好呀?”

春好被她摇得晕晕乎乎,不知该点头摇头。

秦在水听完这话,出声:“春好。”

黄诗吟一愣,松掉她肩膀,她回头看看秦在水,又看看春好,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话说快了:“……”

秦在水对他们微微一笑:“抱歉,我还有些话要和她说。”

而后他扫了眼春好,“你来。”

许驰蹙眉:“好好……”

黄诗吟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许驰被她打断,不太高兴:“你干嘛?”

黄诗吟则不接他眼神。

秦在水走回车边,他身影寻常,手抄在大衣兜里等她。

春好放弃挣扎,耷拉着头过去了。

秦在水看了她一会儿,拉开车门拎出她的东西:“包也能忘?”

春好接过:“刚刚下车太着急了。”

“想去补课?没听你提过。”他说。

春好不知怎么答。

她当然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他一定会出钱,可……可他又不是她的提款机。哪有受人资助,还吃了碗里看锅里的?

“补课又不在资助的项目里。你明明只负责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声音越说越小。

秦在水扯扯嘴角:“你这一天赚几十块的,准备攒到明年去?”

春好一听,赶紧证明:“不用到明年的。一天一百,半个月就够了,我还是有点存款的。就是时间上来不及,那时候寒假补习班已经过半了……”

她还给他算起账来了。

秦在水愣了一愣,发现她是真听不懂反话。

他语气微沉:“春好。”

春好还拨着指头算钱呢,被他打断,抬起头看向他:“啊?”

这里已经不是白沙洲,路灯密集而明亮,两人对视几乎毫无阻挡。他眉眼依旧干净,目光里却满是懵懂青涩的她。

秦在水有些匪夷所思。

他还准备说什么,但想起她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力度尽失,没说出口。

车另一边,蒋一鸣探出头:“秦老师,我们得回酒店了,您忘了,晚上还有个院里的电话会呢。”

秦在水往后:“知道了。”

春好明白他要走,也不算账了,乖乖闭上嘴,略显拘谨地把手插进口袋里。

秦在水拉开车门,一手扶住,身体再次转过来:“你补习班什么时候报名?”

“诶?”春好眼皮一跳,几分意料之外。

车里的暖气溢出来,丝丝缠绕在她身上。

秦在水却问:“还记得我的电话吗?”

“记得。”她小鸡啄米点头。

他脸色松缓了些:“明天早上起床后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接、接我?”春好肩膀一激,不懂他要做什么。

“你就当,原本就是我想把你送去上补习班。”

秦在水说着,抬头看了眼天空,而后目光转向她,背对着夜色与灯光:“只是我们恰好想到了一块儿,这样总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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