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春好提前下去。
空中大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五成群地形成一个个圈子,寒暄里,传来一些没有辨识度的笑。
春好经过这些人,猜测是来开会的领导们。
八点,夏日的阳光已经很耀眼了,斜斜照在一座古铜雕塑上,别有一番意味。
春好独自站去一扇窗边。外面,天空湛蓝开阔。那是2013年,还有一些在建的建筑,星火从边缘落下,散落在这个黄金时代里。
她看见对面某一幢大楼顶上挂着“明坤大厦”四个字,她看着那儿,若有所思。
之前蒋一鸣说研学的钱由秦在水的明坤集团出,她听说的时候并未在意。但现在,她忽地翻出钱包,拿出那张离开西村后就一直接收助学金的银行卡,举到对面那个最高楼前。
一样的字体,一样的logo。她眨了眨眼。
还怔愣着,身后传来声音。
蒋一鸣:“春好?你下来了呀。秦总还要我上去喊你吃早餐呢。”
春好回头,看见蒋一鸣,以及一边正从电梯出来,和人边走边讲话的秦在水。
秦在水瞧她一眼,回头和人说了句什么,落后脚步到她面前。
男人刚好踏进阳光里。
光影潺潺,将他裁成一道剪影。
他今日打扮很正式,深色西装配领带,里头的白衬衫更是皓白耀眼;男人身量高,肩宽腿也长,这一套衬得他矜贵有力、气质翩翩。
即便和年纪稍大的人一块儿走来,气场也恰到好处。
“下来这么早?休息好了?”他眉梢一扬,身影正巧笼罩住她。
春好被他的笑容烫到,立马下移,却看见他更为性感的一截脖颈。
她飞快把银行卡塞回兜里:“……我刚下来。”
“走吧,去吃早餐。”
说着,他转身往前走,罩在身上的影子挪开了。
春好过了几秒才跟上去,伸手轻拉了下他袖口。
秦在水低头:“嗯?”
“那个,我穿这一身,可以吗?”她脸微红,退后一步转一圈让他看,“不行的话我上去换,我还有一件黑色的短袖。你们好像都穿的深色。”
秦在水将她从上到下轻扫了道,白T恤、牛仔裤、帆布鞋,很朝气的打扮,挑不出错儿。只是……
春好看他眼神停住了,顺着低头,瞧见自己T恤左胸口印了个米老鼠头像。
她一下捂住,有些囧:“是不是这个不合适?”
她知道这个米老鼠有点丑,但她其他衣服都太花了。她总不能穿校服吧。
“还好。”秦在水莞尔,“就是你平常的样子。”
春好微愣。
原来她在他眼里一直都是这种丑土丑土的形象吗?
也对,她最漂亮的那次合唱他没来呢。
她怅然点头:“哦,好。”
秦在水正欲提步,余光又瞥见另一个人。
范凤飞从电梯下来,他正跟在某位老总后面,弯腰说着什么,笑得很开心。
他走近才瞧见秦在水,脚步一顿。
倒是他身边的徐总满是笑脸迎了上来:“秦总。好久不见了。”
“徐总。”秦在水也微笑,同他握完手,两拨人错开,再无后话。
徐总是朱煊那边的人。
徐总看都没看范凤飞一眼,和身边人往餐厅去了。
范凤飞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过来喊了声:“秦老师。”
秦在水:“来参会?”
“对。昨天扶贫办打电话通知我来的。”
范凤飞答完,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春好。
春好也在看他。
她知道,这是上次把秦在水当财神爷拜的那个男生。
此刻,他里头套着个白色文化衫,印着“清华大学”四个字,外头还装模作样套了件劣质西服。
春好蹙眉:“……”
这穿搭,是能考上清华的人想出来的吗?
看来有人比她更土。
范凤飞也一眼明白了春好的身份。
估计是秦在水觉得自己养废了,又重新资助了新人。
他心里冷笑。
但他面上不能表露,只说,“秦老师,我上个月在学校里参加了个项目,可以变现,想来结识些人。”
秦在水不接茬,问:“妹妹病好了?”
“手术方案定了,在等后面医院的床位。”他说着,又适时加一句,“还有我母亲想换康复机构……”
“过几天助理找好新机构会通知你。”
范凤飞千恩万谢,伸手合十拜了拜:“谢谢秦老师。”
秦在水面色寻常,他情绪很淡,转身走了。
春好跟在他身后,男人走得快,她小跑跟着,回头又看了眼范凤飞;范凤飞也盯着她,神色并不清晰。
-
吃完早餐,开会的地点在楼下。
春好坐在角落旁听,她看见了之前跟自己合过照的政府领导,有西达县的,还有宜城的。
钟栎坐在秦在水右手边;还有朱煊,那个有两个女朋友的人。
抬眼,另一头靠墙的地方是范凤飞,他在腿上摊了个小本子在记东西,或者模仿一边的领导要工作人员添茶。
春好觉得这人真奇怪。
她还记得上次那个拽着她裤腿说“不把钱不许走”的小女孩,应该是他妹妹?
总之,她对他没有好印象。
好在会议节奏很快。
现在,易地扶贫搬迁的工作正陆续展开,明坤集团旗下地产、金融、文旅,产业链完备,会负责部分地区。
秦在水又一直在渝鄂边境奔走,熟悉基层也熟悉高层,很多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当然,也成果斐然。
PPT上短暂地闪过了他近年的成绩。
产业园就业、儿童教育、弱势群体帮扶、地区文化传承……每个项目都有他的身影。除此还有明坤集团的基本投资业务,只要出自他手,没有不成功的。
春好看着那些照片,背景里大多是一望无际的大山。
她记得他在西村的时候,很朴素,顶着大太阳站在她身后,微笑着帮她挡太阳;也记得她爸来抢人的那晚,他是如何死死拽着她不放手,举着电棍和前来示威的村民对峙。
而此刻,PPT的荧光落在他乌黑的发上,就连工作人员上前添水,他都会点头道谢;到他发言的时候,他眼神清黑有力,气场微肃,可音色通过桌前的话筒传出来,又相当低醇悦耳。
春好望着他的方向。
不知为何,她低下头,鼻子一酸。
临近中午,会议结束了。
散场时大家拍了合照,西达县县政府的领导看见她,过来慰问了两句,也和她单独照了两张。
人陆续离场,只剩下明坤的几位高层,他们会留下,中饭后继续开个小会。
大家边走边说着话,明坤系的股东向来各怀鬼胎。
“这会开下来,后面又得出钱了。搞搬迁,住址得选、房子得建、村民得劝……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真不知道秦总怎么一心往这种事里钻。”
“要是后面明坤营收稳定不了,他这总裁也别当了。”
朱煊听见,笑着接话:“别这么说,秦二后面有老爷子呢,说不定就是老爷子的指示。只是年轻气盛了些,比不得他大哥稳重。”
“是,是。”大家看见朱煊,纷纷附和。毕竟现在朱家才是和秦家结亲的那一个。
范凤飞看见,也机敏地凑了过去。
只有春好小跑几步跟上走远的秦在水,她听见了这番话,又看眼前面背影挺拔的男人。
她心口发堵。
她能感受得到,这里大多数人,是不支持他的。
他肯定能听见,说话声那么大。
如果是在学校里,有人说自己,她早当场骂回去了。
可他视若无睹,只下颌微微绷着。
走出会议室。
中午阳光更加炙烈,照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闪闪发光。
“秦在水?”她还是没忍住,轻声喊他。
男人回头了。
他背着光线,面色晦暗,看不清晰。
秦在水见她不说话,眉心微敛:“怎么?”
春好手指攥着,她心脏有些抖,却又强迫自己看着他的脸。
她走过去,伸手拍了下他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白灰:“有灰尘。”
秦在水眼神微不可察地变了下,但终究没说什么,只轻拂开她手:“多谢。”
他继续往前,春好心情沉甸甸的,依旧跟着他。
秦在水骤然停步,回头。
她也停住,跟个成精了的小水母似的,眼巴巴却又分外倔强地望着他。
春好:“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
可刚一开口,便被他打断。
“一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去报到。”秦在水目光薄薄,笑意也未达眼底,“先去餐厅吃中饭吧。”
随后,他看眼蒋一鸣。
蒋一鸣会意,上前来:“秦老师还有事儿呢。先吃饭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春好鼓起的勇气彻底泄掉了:“噢,好……”
-
餐厅人还挺多。
蒋一鸣带她找位子坐下:“吃完就回客房收东西,一会儿司机在楼下等你。”
春好点头。
蒋一鸣还得回去找秦在水,点了餐便离开了。
温柔的音乐里,菜是一例一例上的。
春好没胃口,第一盘时令前菜她都扒拉了好久。
忽地,她对面落下一道阴影。
范凤飞打量着她:“你叫春好?”
春好看他一眼,没搭理,一筷子把盘子里的前菜塞进嘴里。
服务员接着给她上了第二道。
范凤飞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范凤飞。”
春好依旧不理他,继续把第二道菜一口塞进嘴里。
范凤飞:“……”
他眯倒眼,不知秦在水怎么会看上这么傻缺的姑娘。也好,没有竞争力。
服务员又来上了第三道汤。
范凤飞笑了,一副看她怎么一口塞嘴里的模样。
春好这次没塞了,她垂眸拿了汤勺慢慢舀。
“你是山区出来的。”她喝口汤,看向面前的人。
范凤飞也瞧着她:“你是秦在水亲自资助的。”
都是陈述句,两人也都不回复。
范凤飞:“你还在念高中?”
“对。”春好却说,“你不是清华的吧?”
他微怔,不知她怎么看出来的。
春好说:“我们学校考清华的挺多的,他们回来宣讲的时候,会穿文化衫,但我没见他们穿过你身上这一件。你应该是在别处买的盗版。”
范凤飞脸色僵了下。
春好继续舀汤喝,“你西服应该也是租的吧?”
她和诗吟玩了那么久,衣服穿搭美妆什么的,她虽不懂,但也能看出一些。
“起球了都。”她歪歪脑袋,“而且真的不好看,哪有真上清华的人会这么穿的?”
“……”
范凤飞被她说中,有些气愤,却找不出话反驳。
他重新正视了下面前的短发姑娘,而后起身离开。
春好自言自语:“神经戳戳。”
“……”范凤飞被气到,转头走了。
吃完饭,春好回客房收拾行李。
她拎着编织袋下来的时候,瞧见了站在大堂窗边和钟栎说话的秦在水,还有钟栎身旁坐在行李箱上打游戏的女生。
秦在水插兜看着脚底的高楼,语气冷淡:“他们乐不乐意,这事儿也插不上手。回头朱煊那边,你多盯着……”
说着,他余光看见春好。
钟栎也跟着瞧过来:“小春好,要去研学了?”
春好提着编织袋走过去,“嗯,下午报道。”
她目光不受控制地望向秦在水。他估计现在都还没吃上东西。
她正想开口,钟栎又扒拉身边玩游戏的女生:“小楹,给你找的伴儿,等会儿你和她一起去研学报到。”
钟楹手指飞速点着屏幕,避开他堂哥的手:“拜托,为什么我也要去北大研学啊,无聊死了!还要和一群人住一起!我要真留京念大学,上哪个学校不都家里一句话的事儿?”
“钟楹,你瞅瞅你成绩烂成什么样儿了?我告诉你,你要么滚去上英语课,要么就去北大上研学。别暑假又给我混过去。”
钟栎开始训人,而秦在水拿着手机走去一旁打电话。
春好杵在原地,她目光跟着秦在水,不知自己该走该留。
这边,钟楹求饶了:“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小春好,你可帮我看着她,少让她胡闹。”
钟楹无奈看向春好,她静止几秒,忽地翻了个白眼,推着箱子去退房了。
“嘿!钟楹你再翻白眼试试。”钟栎跟着她离开。
春好:“……”
但好在,又只剩他们两个了。
编织袋勒得她手有点疼,春好把袋子放下,手轻轻揉着。安静的大堂音乐里,她悄悄抬眸去看他。
却不想正巧和他对上。
男人听着手机,眼睛一直瞧着她:“对,吴书记,她在我这里。”
春好听见,微微睁大眼。
“好。”秦在水走过来,把电话递到她耳边,“要说两句么?”
他低声示意:“西村的吴书记。你不是想你的村伯伯?”
春好心中一喜:“真的?”
她不敢置信,却又等不及地接过,贴上耳朵。
他手机上还有他指尖的余温。
她小心翼翼出声:“村伯伯?”
“哎。”
听筒里的人应答了她,还是熟悉的方言、沧桑的声音:“浩儿,一个人在外面过得怎么样?高中饭菜好不好起啊?身体都还好?”
“都好。”春好有些激动,她抬眼看向秦在水,笑了一下,而他手插进兜里,也淡笑看着她。
“秦教授说你在北京啊?好不好玩?”
“我刚到一天呢。”春好说。
“好,好。”村伯伯在那头有些动容,“你妈妈在天上,看到你现在走这么远,她会为你高兴的。”
村伯伯:“她之前就想你能读书,读不读得出来都不要紧,但要去读。”
春好听见“妈妈”两个字,眼光一下模糊。
她匆忙看一下秦在水,飞快转身面向窗外;秦在水目光也从她脸上移开,给予她处理情绪的空间。
春好摁了摁眼角,可惜含泪的眼睛让世界都晶亮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你把电话给秦教授,我还有事和他讲。”
“嗯!”春好说完,才把电话还给秦在水。
她背对着他,重新又拿手抹了抹眼睛,她望着外面北京的高楼大厦,努力平复心中的震颤。
秦在水看着她小小一个的身影,重新接起电话:“吴书记。”
村支书:“秦教授,之间举报的那些事,没对你在北京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吧?”
“放心。没什么影响。”
“那就好。”村支书又说,“后面要搞扶贫搬迁了。西村这边贫困人口多,恶霸刁民也多,我尽量配合您先做好思想工作。”
“行。多谢。”
秦在水说完,看向春好。她站在窗边,阳光下,女孩儿身形纤瘦,她已恢复情绪,身体里一股纯粹的、野草般的劲儿。
电话挂断了。
春好忙问:“村伯伯还说了什么?”
秦在水收起手机,好整以暇地绕她:“他说,要你乖乖听话,别和同学起矛盾,别撕人嘴巴别脱人衣服。”
春好扯扯嘴角,没忍住地踮起脚:“秦在水,这是你的心里话吧。村伯伯才不知道我学校里这些事呢!”
只可惜她踮脚也才够得到他鼻梁,气势仍差一大截。
“对。是我心里话。”他松泛下肩。
“……”
男人清黑的眸子就这么觑着她,因为她踮着脚,这次的对视比以往都要近。
秦在水:“终于承认那光荣榜上的是你了?”
“……”春好嘴巴微张,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是别人先欺负诗吟的。我没错。”她短发利落一甩。
秦在水瞧她那霸道的小模样,配合刚刚落泪时,粘在一起的一簇簇睫毛,显得她生动而湿漉。
教训的话也懒得说了。
只是莫名觉得她哭起来也挺有趣,两只手跟那儿交叉抹脸。
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会哭的水母呢。
“走了。”男人绕过她,顺带拎走了她的编织袋。
退掉房,秦在水把她送到电梯口。
门开,他把编织袋还给她。春好赶紧拎过,走进去。
两人隔着线。
“司机在楼下等你。我就不送你下去了。”他脸色认真起来,交代她,“这几天注意安全,外出也别掉队。”
“知道的。”春好胸腔泛软,连声音也乖乖的。
他还有话,但电梯门忽然自动阖上。
春好赶紧拿手一挡,秦在水也伸手去摁外面的开门键。
门又无声拉开。
他看着春好,最后说:“来研学就好好玩。最好的年纪,应该有一场难忘的旅程。嗯?”
“嗯!”
春好用力点头,破涕一笑。
最后一刻,她看见他俊朗的身影,看见他清黑如水的眼睛。
秦在水冲他点一下头,摁着键的手松开,金色的电梯门阖上了。
春好退到电梯墙壁边,耳边是她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攥一下拳。
——她会有一个难忘的旅程的。她会有光明的未来的。她也会努力,走向他的。
前期一直拿真实大学名地名写的,现在也不好改了。无奈。
架空的剧情人物采用了真实地名而已,人物好坏不代表学校,也不代表作者喜好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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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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