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佛节宫里年年都要庆祝,花样大差不差,只是这是宋阿濡死后宫里头一回有这样大的盛会,对于褚绍来说,便是天差地别了。
往日宋阿濡在上首,众官大都忌惮着他,因而总要与褚绍一派打机锋。
可今时不同往日,孙家眼下是孙琏全权掌家,他早早站了褚绍一方,就连宋阿濡当日吞进去的兵马也吐出不少来,还都归了褚绍麾下。
还有他那在百官间心照不宣的身世……恍惚间褚绍几乎要代替宋阿濡的位子,成了众人吹捧的新贵。
筵席间不间断有官员以茶代酒,竟相庆贺,一时之间褚绍那侯爵坐席迎来送往之声不绝于耳。
后头更有世家贵女羞答答捧了些荷包或糕点来奉,柏姜托腮看着,竟有他当年做太子时的盛况。
她记得那时候褚绍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不管哪家佳人,无论招摇含蓄,均是不假辞色,连眉头都不动一动,食指“哒”一声扣在杯沿处——
“俗物。”
褚绍一走五年,那时候的贵女大都嫁了哪家公子王孙,新的一波女孩子们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对他那冷心冷面一无所知。
眼下这位,大概从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褚绍话音未落,便难堪地红了眼眶。
十七岁的小女儿,花骨朵一般,柏姜于心不忍,开口道:“听说下支舞是皇帝亲自编的,诸位亲贵可一赏。”
那女儿闻言障袂离去,褚绍依旧是把玩着杯壁,头也没抬。
说来也怪,这宴席柏姜都是循例按往年的办,却瞥见歌舞单子上多了一支没见过的歌舞,柏姜随口问了句,回答说是皇帝亲自编的。
这可难得。
因而宴席上柏姜特意留神瞧了眼新加的歌舞。
初看平常,至**处,有一妙龄舞女独立于马上,自远而近,竟就那般驾马踏上一队壮汉垫成的背桥,身段轻巧,水袖飘摇,软绡所到之处香风扑鼻,引来官员一片啧啧赞叹。
这大概讲的是释迦摩尼夜半逾城的故事,柏姜意外——这小皇帝终于看破红尘,决定专心做他的富贵闲人了?
可皇帝却如往常筵席一般,对歌舞并不施以青眼,哪怕是他自己编的,反倒是频频看向诸王一席。
敬佛的节日,筵席上不见荤腥酒水,能一乐的也只有看看歌舞了,今年歌舞新奇,大家眼睛都钉在那舞姬上头,只有褚绍不肯多看那歌舞一眼,神色郁郁,眉下阴翳比前日尤甚。
察觉到目光,褚绍抬眼与柏姜对视,甫一接触又仿佛被刺伤一般转开。
歌舞方歇,众人还在回味之际,忽然见刚那几号壮汉俯首驮着舞女进了殿,那姑娘近看身姿窈窕,朗眉疏目,手握琵琶,神色倨傲,好似石窟上的仙女娘娘降世,正正好好停在了褚绍眼前。
褚绍正百无聊赖地拨他那绿玉珠,闻声抬眼看向那舞姬,接着又看向安排筵席的柏姜。
柏姜这才隐隐反应过来皇帝心里头的成算,事不关己地扫开眼,托着下颌去看皇帝要搞什么把戏。
“去年西梁国来朝贡,送了这舞姬来,朕闲时颇通些乐理,调教了许久。看诸位王爷都有家眷在身侧,只有抚冥侯独身一人,上回听闻抚冥侯喜欢泼辣些的女孩子,正好将这女孩纳入府中,也好做个伴。”
皇帝声线有些抖,柏姜侧眼看见他藏在杯盘碗盏后头的手捏着拳头。
哎呦,柏姜轻轻叹一口气,也真是为难他了。
褚绍挑起眼细看那舞姬,那姑娘盘腿坐在壮汉背上,自上而下睨着他,既天真又大胆地招摇着自己的美貌与妖娆。
摩挲着珠子的手一停,褚绍抬腕将珠串一甩,正套在四指上,他朝前伸出手,绿莹莹的珠子反衬得他指骨突峭,皮肤也愈苍白。
那舞姬柔若无骨地递上一双手去。
褚绍握住那双手,霎时将那仙女从金刚背上扯下,狼狈地摔在席上,斋菜泼洒了一身,这下倨傲也倨傲不起来了,惊惶得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雀鸟,精巧的下颌被褚绍钳在手中,哭也哭不出个声来。
他眼光刀刃一般在舞姬脸上转了几圈,冷声斥道:
“哪里来的俗物,敢在筹佛宴上招摇。”
褚绍轻蔑地将那舞姬放开:“皇上,臣记得您今年也不过十六,正是励精图治的好时候。臣不求您宵衣旰食,但也不好日夜沉迷在着靡靡之音上,没得耗干了底子,还怎么兴邦立事?”
柏姜在心里冷笑。
她说呢,这小皇帝明明那么痛恨自己乐理上的天赋,怎么肯拿出来供人取乐,原来是对她既憎又怕起来,少不得要求到她的死对头身上去。
美人计,小皇帝好不容易翻翻兵书怎么偏生翻到这一页?
果不其然,柏姜看小皇帝的脸又红又青,羞愤交加,喉头滚动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又统统咽下去。
“侯爷……说得是。都下去,来人给抚冥侯收拾席面。”
褚绍事不关己似的,翘着一条长腿倚在一边,有宫人默默凑上前,轻手轻脚地收拾。
其间不断有各地郡王派使者送上朝贺礼,小太监站在一旁对着礼单高声唱喏。
其间有颗夜明珠,硕大圆润,光华流转,皇帝特叫小谒者将其取出放在殿中央,与群臣一同观看。
柏姜看了两眼,美是美,只是这样的她从前也见过不少,有什么特意要瞧的呢?
难不成又要送给褚绍?
“朕记得太后宫里也有一颗?”
柏姜闻言侧头,小皇帝竭力扮演着旁若无事的模样,她有意磋磨他,在心里默默掐着点不开口。
小皇帝脸上挂着的笑泥人似的,一丝不动。
好呀,有长进。
柏姜回道:“是,记得是衢州进贡来的,大倒是很大,只是不比这一颗亮。”
“东海的珠子天下无双,衢州的红宝石最好,不必在这一项上比较。来人,便一道送到太后宫里吧。”
“好啊。”
柏姜没有推脱,专等着听皇帝还有什么后招。
“朕看……衢州是个风景灵秀的好地方。按老例,皇子降生即封爵,指封地,待皇子十五岁成年便可到封地上去。平安王当年降生时不幸父皇母后接连崩逝,这才耽搁下来,如今也过了五年了。太后看这片封地如何?”
哦,在这里等着她呢。
柏姜茶盏未放,依旧是细细嗅着茶香,只晾着小皇帝。
大殿里鸦雀无声,只有奏乐的乐师还在有节奏地敲击着编钟,每敲一下,皇帝额角的青筋便又要抽搐一下,柏姜放下茶盏时,抬眼看见皇帝的额角上分明已经闷出了汗珠。
“哀家看着很好啊。”
柏姜和颜悦色,看得皇帝骤然放松了脸色,脸上过于紧张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太后所言非虚?”
柏姜看着他大难不死的样子,心头有些怜悯,更多是气愤和嘲弄,她轻笑着开口:“衢州鱼米充足,丰饶肥硕,是个宝地。哀家还要替平安王多谢皇帝厚爱呀。”
皇帝跟着柏姜,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大开大合地喘着气:“自然、自然。皇弟是朕看着长大的,自然要为他着想。”
“是,”柏姜不慌不忙,继续说:
“那地方离哀家的故乡也十分近,在铜城多年,皇帝乍然提起,哀家也十分想念。也不必等平安王满十五了,过两年在大一些,不怕舟车劳顿,哀家陪平安王一道过去,安度余年。”
“……太后?”皇帝愕然。
柏姜笑吟吟地问回去:“怎么?”
“这……往常并没有太后去封地的。”
“这有什么,”
柏姜笑道:“皇帝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哀家在宫里呆着也腻烦了,回乡看看甚好。”
“没……”皇帝眼中的神采暗下去,强撑着继续道:“太后若是喜欢……”
“臣也觉得不好。”
柏姜不用往席下看,也知道必定是褚绍。
“平安王才五岁,还有十年,封地尽可慢慢择。”
小皇帝闻言,意外地看向褚绍,他来京晚,又体弱,少交际,并不知晓自己与褚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大概只以为褚绍此时替他说话,并没生他的气吧,因而声音虽然还僵硬着,总算知道顺着台阶下道:
“抚冥侯的话也有道理,还不急,可再挑挑。”
“哦,”
柏姜觉得没意思极了,无所谓地圆了场:“皇帝与抚冥侯坚持,哀家也不多说,再看吧。”
一码归一码,撇去皇帝的小心思不提,席间褚绍说到小六的年纪,倒叫柏姜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虽说代朝开朝来皇帝大都短命,太子继位时年纪都不大,贺兰钰这十五岁登基的放在他贺兰氏皇帝堆儿里也不算拔尖的,可皇帝能不能把握的住群臣,那就端看自己的本事了。
最晚十三岁。
再晚登基,群臣一定有大把的理由剪除外戚,把握朝纲,到时候阻力就远不止现在这么些了。
越早越好。
那么贺兰钰……
宴散了,柏姜面无表情起身——谁叫他坐上了这王位,都是命。
皇帝散席后直接去东极殿看政事,长长的宫道上只有柏姜一人的马车辚辚轧过青石板。
“啊!”
“啊!”
帷幄外头传来一拨儿惊叫,柏姜正以为是什么刺客,一只大手撩开帘子——
褚绍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你要发疯?”
柏姜没想到他如今如此明目张胆,低声呵斥道。
“宫道上没人,臣知道娘娘御下有方,手底下的除了心腹都是些聋子哑巴,臣都不怕,娘娘怕什么?”
褚绍面色如常,恍然还是他刚回京时候那混不吝的模样,老宅里所有痕迹仿佛随着初春最后一场雪一道融化无踪。
他这样才最诡异。
柏姜思量着小皇帝的事,并不高兴,不接他的茬儿。
褚绍抱臂与柏姜并肩坐着,话音里外透着些冷嘲热讽。
“哦,你那小皇帝如今终于开窍了,知道忌惮你了。怎么,太后娘娘生气了?”
“人么,都要变的。做个太子都要把人剥去三层皮,何况屁股底下是龙位呢?”
褚绍嘴角低下来,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半响复又笑道:
“阿姜,你如此看重他,我可要生气了。不如我们还如前日一样,一起取了小皇帝的项上人头,如何?”
柏姜目视前方:“多谢美意,不过侯爷还是少费心吧,哀家自己会看着来。”
“哦。”
柏姜耳边蓦地被喷上一口热气。
是褚绍靠过来了。
“阿姜,你怎么就对这些做皇帝的情有独钟呢?看来这个皇位,我还真是非抢不可了。”
第二卷啦,前几章先铺垫一下,后面几章越来越刺激喔[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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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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