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退去,柏姜仍矗立在原地。
何爻若有所感,行礼起身时下巴着意对着柏姜点了三分,而后便躬身退至一旁。
柏姜放下心,语调如常道:“哀家去看看皇帝。”
何爻垂眼道:“娘娘请。”
殿里的重重帐幔此刻都拉开了,晨曦自窗棂外透进来,显得格外亮堂,皇帝虽还在榻上,脸色仿佛也被照得红润起来。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柏姜此刻的欣喜是实打实的,看着尚在病榻的皇帝如同看着一个薄命的弟弟:
“怎么帐子都扯起来了?好容易醒来,见了风怎么好?倒春寒可不是说虚的。”
何爻将皇帝扶起来,端来了早煨在一旁的药。
皇帝皱着眉头一口气全喝了。
许是药太苦,皇帝憋得脸通红,他微微地笑:“太后来了。”
柏姜蓦地有些心酸,她从前与皇帝不熟悉,总是井水不犯河水,遭了一场变乱,倒真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看得如同自己弟弟一般,霎时间百感交集,要落下泪来。
“太后哭什么,朕好了。”
柏姜不住地点头:“那便好。”
之后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太后还未用早膳吧?朕让他们送来。”
柏姜看着眼前梳洗一新的皇帝,总隐隐感到有哪里悄悄变化了。
“皇帝先用吧,抚冥侯他们还在偏殿里等待。”
贺兰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格外笃定,不像从前软弱:
“让他们等,朕睡了许久,想好好用膳,太后陪朕吧?”
生死关头走一遭回来,真是变了。
柏姜暗暗感叹着,点头应了。
快用完时,柏姜提议:“那些人都是来看皇帝是否安好的,也不必都传进来,只叫抚冥侯进来,其余的打发了便罢。”
皇帝没有抬头:“都叫进来吧,他们来势汹汹,怕不止来见朕一件事,今日一道听了,来日……朕也安心。”
众官进殿,黑压压跪了一地。
皇帝坐上首,柏姜在侧。
孙琏道:“关于祭天遇刺一案,臣有事启奏陛下,太后娘娘还是规避为妙。”
还不等柏姜开口,皇帝先说:“无妨,当日幸而太后在侧,才保住朕性命。”
孙琏还要再说,褚绍抬手止住他,在众官之中拉出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人一同跪在皇帝身前。
褚绍正色道:“臣褚绍,羽林中郎将林恒,掌祭天警卫,办事不力,竟令心腹大患有可乘之机,令皇上、太后圣体有恙,实在是臣二人的过失,当以死谢罪,请陛下责罚!”
他身后的林恒脸色青白,比皇帝昏死之时更甚,惶惶地磕下头去:“请陛下……责罚!”
柏姜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她寻声看去,陈午手中刀柄磕在桌子上。
哦……她想起来了,这林恒是当日武举时阿午的手下败将,却先她一步进了羽林军。
陈午见过他随众人一道附和宋阿濡,也见过他私下里唾骂宦官贪腐,因而曾在自己面前提过好几回,先前听说正和其他人一道巴结孙琏。
好一个墙头草,多行不义必自毙,宋阿濡死时没牵扯他,倒叫褚绍这个煞星抓住了。
褚绍自己刺了自己一刀保命,他就完喽。
褚绍借势谋反不成反给自己找了个保命符托底,又有消极怠工的下属在前头顶着,前可攻后可守,这朝堂真叫他玩转了。
柏姜合上茶杯,柔柔地发话了:“
“祭天是大事,本该两年一回,头两年建武帝独断专行,已经是误了一次,为了求昊天上神息怒,故而今年格外郑重,铁夷人在此时逼到皇帝与哀家面前,已经是对贺兰一脉大大的不敬了。”
“哀家一个女人,不能为先帝承继香火,子然一身,在世不过在宫里看顾平安王,死不足惜;可皇帝与平安王终究是因为二位将军才免于丧命在铁夷人刀下,这于贺兰氏一脉亦是顶天的功劳。”
褚绍没答话,身后有附庸急急上奏。
“铁夷人来犯虽说是大大的不敬,可军务流程皆是严格按往年的来,没有一丝错漏,实在是铁夷人太过狡猾,竟敢越过天险啊!”
“陛下息怒!”
“陛下明鉴……”
“臣反对!”
众臣中,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扶膝跪倒在皇帝眼前:
“皇上,臣贺赖巴林承高阳王之命,在他离京后留下,效劳抚冥侯。臣在边关多年,对铁夷人十分熟悉,他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好战、阴险的畜生,好大喜功,死不悔改,这才有他们一次次冒死进犯,乃至于搅扰了祭天大典。”
“臣跟在抚冥侯身边,受抚冥侯器重,却也不曾发现铁夷人的阴谋诡计,臣有愧!愿替抚冥侯请罪!”
话音未落,后头那些官员又叫起来:
“贺赖大人不可啊——”
“侯爷与贺赖大人是人不是神怎么能未卜先知……
“好了。”
贺兰钰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起身亲自将褚绍扶起来,直直对上褚绍的双眼:
“朕头一个要感谢的,就是抚冥侯,若不是侯爷,朕早就没命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谈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褚绍沉沉地盯着已经换了个人一般的小皇帝:“臣有愧于陛下的托付。”
“抚冥侯劳苦功高,险些赔上一条性命,朕打算以王爵相赠,辅政东极宫。”
一言既出,四座震惊。
褚绍瞳孔微缩,深深地盯住小皇帝,似乎想击破小皇帝的故作淡定,却始终没有成功。
柏姜暗暗握紧了手。
贺赖巴林扶住膝头,蹙着眉头,蛇一般的瞳孔直直看向皇帝。
皇帝无视殿中各异目光,回头看向柏姜的方向,继而伸出手:
“再者,陈午陈大人。”
“朕知你曾是武举状元,五年来屈居执金吾,一朝进了羽林军便有救驾之功,可见陈大人卓尔不群,有过人之勇,实在是巾帼英雄。羽林中郎将的位子,便由你来做。”
众人仍沉浸在震惊之中,尤其是孙琏,他张口结舌,这局势远超乎他想象,以至于呐呐不能言。
陈午不等众官开口反对,连忙高声道:“谢陛下!臣定当忠于职守,不负陛下厚望。”
“好,”皇帝转过身,看向跪着的林恒。
“至于……林大人,这次铁夷人有机可乘,一是铁夷人狡猾,二是因为兵将调遣之策年久不曾改进,可见你惫懒。便降职一级,罚俸三月,长长教训罢。”
皇帝长长一段话说完,有赏有罚,叫众人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朕累了,无事,便跪安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好退却,只有柏姜仍定定地看向贺兰钰。
他迎着柏姜目光,疲惫地笑一笑:“太后有什么不满意吗?”
“不……皇帝,像变了个人似的。”
贺兰钰点点头:“从前太后瞧不上吧?”
“没……”
柏姜要否认,又住了口,她眼下不想也不能骗了小皇帝去——
她从前确实没有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皇帝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有一事,要与太后讲。抚冥侯往后便是摄政王,朕打算将政事全权托付给他,朕么,想移驾庆阳宫,安生度日。”
这一连串的消息太多、太重,柏姜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皇帝一觉昏死过去,再醒来是被什么精怪附身一般,不然一个人的个性怎么在几日之间有这样天差地别的变化?
“陛下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也多的是,庆阳宫……哀家记得在西山别宫,那地方荒得很,离皇宫又远,去哪里做什么?”
“朕随皇兄来铜城时,住的一直是庆阳宫。”
柏姜从没关心过小皇帝的过往,因而面对眼前坦然微笑的小皇帝时,难得地有些张口结舌。
“那地方朕熟悉的很,住起来安心。住在这金尊玉贵的大殿里……”
小皇帝拍拍身侧颁布了无数谕旨的大桌:
“住这里,朕总怕随时随地会死去。从前不敢说,现在敢了,朕怕了,朕想走。”
“好。”
柏姜点点头,同时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应当采取与皇帝相同的动作,先要避一避褚绍锋芒为好,免得太过高调,到时再丢了阿午好不容易挣来的地位。
“从祭典那日起,哀家到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算算也到日子了,怕姑母在慈安寺听见什么不着调的风言风语担心,哀家也该去看看她。”
“那,皇帝休息吧,大病初愈,要好好保养才是……”
柏姜还想说些什么场面话,却不能再说不下去,只好留一句:
“那,皇帝保重。”
小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太后也保重。”
抱歉……晚了三分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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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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