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铜城尚且春寒料峭,然而过冬的鸟儿们已经陆陆续续飞回来了,一大早叽叽喳喳搅得柏姜不得安生。
她躺在榻上,盯着轻薄床帐上缀着的熹微日光,忽地想起小时候有个算命老先生说她命里有一场大劫,渡过去便是多福多寿,渡不过便要横死街头。
所以柏姜一直隐隐地在等。
她没来由地想到,大约贺兰钰命里也有这么一个大劫,现下算是渡过去了吧。
大病一场起来,端的是处事不惊,看破红尘一般把朝政全权推给褚绍他们,自己落得一身清净,天天在宫里琢磨起乐理来。
柏姜与褚绍两边不约而同对明堂大祭一事按得死死的,小皇帝在中帮着遮掩,那一日的惊险便化为了池塘里偶然投下的一枚石子,浅浅荡起几圈涟漪又归于平静。
虽说是这样,她心里总是有个疑影儿,说不清楚挥之不去,便又来到慈安寺中。
钟声响了,姑母要做早课了。
柏姜在佛前谈不上虔诚,毕竟她亲娘依稀也是信佛的,最后还是落了个死无全尸,她草草默念了三遍心经,愈念心里愈乱,扰得姑母也不安宁。
“阿姜,心里存着事?”
姑母早就听闻了明堂里那场变故,柏姜谈及此时因顾忌着姐姐的私隐,对于阿勒骨那段闭口不提。
如此一来,事情便说不圆,只好按褚绍放出去的假消息告知姑母。
“没。”
姑母放下经卷,回首默然看向她,她年逾七十,依旧耳聪目明。
柏姜在外边再处变不惊,也顶不过姑母长时间的审视,她只好求饶:“姑母,我去外头走走。”
都知道是托词,柏漱嫣没管她,只是转回身又重新默默颂念起经文了。
阿午因在羽林军中开了杀戒,也被姑母叫来佛堂,她原先在学堂时念书便坐不住,现如今更是如坐针毡,眼看着柏姜脱离苦海,悄默声起身跟出去了。
“阿午,原先叫人查寺里那师父的来历,都有什么消息了?”
阿午摇摇头:“还没有,只知道他十三年前便来了慈安寺,一直带发修行,替寺院的僧人们看诊,抵了吃住,极少出寺去。”
柏姜想起那日李璋的异常:“那再往前呢?他俗家是做什么的?便没了?”
“没了,他再往前仿佛没在这世上活过似的,一丝痕迹也无。”
柏姜默默打起了心思,一般人俗家来历不会洗得干干净净,医术不俗,又在这寺里熬了十三年的清苦日子,断然不会是平庸之辈。
“不必着急,再打听着就是了,现下正好在寺里,陪我去会一会他。”
那师父住在竹林后一处三间的房子里,没有院墙,房前一直到竹林的两亩地算是他的院子,种了些应季蔬果,房前挂着自己写的一副匾,上书三个大字——
遗风堂。
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柏姜认定他是个世外高人,敲响了合着的门扉。
那人怪得很,在屋里也照常罩着面纱。
他开了门,并不因为看到柏姜而惊异,十分自然地下拜道:“太后娘娘。”
“师父请起。皇帝用了师父的方子,药到病除,现下已好多了。哀家春日里有时神思倦怠,劳烦师父瞧瞧。”
正说着,那人从药箱里拿了一块纱巾要替柏姜搭在腕上,闻言动作一滞,反问道:“药到病除?”
“是,”柏姜颅中掠过一丝疑惑,她接着讲:“医官也日日替皇帝把脉,说一日比一日强了。”
“哦。”那师父没再说什么,放下纱巾替柏姜把脉。
这地方偏僻,静的很,柏姜能听见自己心脏微微的跳动,向来那师父两指下也是如此。
“师父可瞧出什么了?”
“娘娘脉象一派康健,并无不妥,神思倦怠大约是……”
“哀家是问皇帝。”
那师父骤然停了口。
柏姜不紧不慢接着道:“虽说皇帝面色看着一日比一日红润,可哀家却总隐隐觉得不安,依师父看是怎么回事呢?”
对面没有声音。
陈午在后头默默抽开刀。
“未见陛下不敢妄言,娘娘可命人将皇上脉案誊抄一份,拿来细瞧。”
“好,刚好哀家今日回宫,今夜大概就有人来叨扰师父。”
他点一下头,手合在身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寝殿内,皇帝说困倦,沉沉睡了两个时辰,何爻安心守在一旁,身边的云纹漆鼎里温着皇帝醒来要喝的汤药。
虽说这些日子的名贵药材都逃不过去浇灌窗下那盆罗汉松,但他该做的差事总还是要做,喝与不喝是皇帝的事。
“吱呀——”
何爻抬起头,四方的门框里框出一方浓重的夜色,中间黑压压一个如山的身影,是褚绍。
何爻无声下拜,褚绍没有看他,缀了明珰的丝履径直踱步至皇帝榻边。
“都下去。”
褚绍沉沉出声,何爻悄无声息地领着一众宫人躬身退出了寝殿,门扇合上,隔绝内外,殿里连远处盘旋的枭鸟叫声都听不见。
褚绍看着日益消瘦的小皇帝阖眼在榻上长长地吐气,后胸口很急促地突一下,接着又是吐气。
他便明了,皇帝不过是回光返照。
皇帝似乎梦到了什么,口中喃喃,褚绍留神听了,好似是在叫“姐姐”。
“阿姜……姐姐。”
褚绍挑起一边眉毛——
好啊,他往先约莫能咂摸出小皇帝对柏姜那点子若有似无的意思,没想到临了了梦里还记挂着。
他与建元帝不算,宫里一个、铁幕山后头又一个……这几年他在北疆出生入死,阿姜在宫里也没闲着。
想及此,褚绍心里对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子同情也没了,转身倒了半杯凉茶,手一扬,将茶水悉数泼洒在皇帝脸上。
“咳咳咳……”
小皇帝呛咳着醒来,睁眼便看见褚绍黑压压的身影阎罗一般伫立在榻侧,他眨了眨眼 ,一时有些迷茫,恍然间以为自己已然到了阿鼻地狱。
“陛下可看清楚臣是谁了?”
见小皇帝愣愣的不答话,褚绍可以加重了语气:“臣是您亲封的摄政王褚绍,不是什么……阿姜姐姐。”
果然,小皇帝苍白的一张脸霎时间青红交加,煞是精彩。
“当朝皇帝肖想太后,您还真是颇具贺兰氏遗风。”
皇帝刚醒,声音又轻又哑:“怎么,摄政王不是吗?”
将死之人,胆子真是大了,褚绍此时倒来了兴致,坐在皇帝榻前,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模样:
“是啊,臣与陛下所爱略同,所以您尽可放心地去吧,日后太后娘娘一衣一食皆经臣手,绝不假手他人。”
面对褚绍**裸的挑衅,皇帝这时候那被人乍然戳破心思的羞赧已经没了,他面颊下陷,显得眼睛异常大,直直地望向褚绍:
“你知道了……朕对太后,没想过要做什么。”
褚绍一声嗤笑:“那您也得能做什么呀!”
“好了,”
褚绍振袖,俯视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小皇帝终于图穷匕见:
“现在您还能替太后做点什么。”
“什么?”
“留下遗诏,还位于本王。”
小皇帝有些吃力地笑一笑:“这哪里算‘替太后做点什么’。”
“算,怎么不算?”
“前朝囯祚三百年皆毁于外戚之祸,是以太祖皇帝建国时格外防着外戚,‘子贵母死’。”
褚绍俯身,厌恶地瞧着这个羸弱的少年:“相王妃死的早,你那亲娘更是不值一提,是以你们顺顺当当登基为帝,本王入主东宫时第一件事可就是亲眼看着母妃自悬于梁上。”
“论文韬武略,论流程规矩,我有哪一点配不上当这个皇帝?何以叫你们兄弟俩占了先机?”
“若朕不呢?”
“贺兰祎那少不更事的五岁崽子登基,柏姜只会被各方朝臣撕成碎片,唯有臣能护住她。说到底,不还是臣出面挑这个大梁么?何必无端生出那些祸事来?”
小皇帝笑得更开了一些:“为了柏姜?”
褚绍低声重复:“为了柏姜。”
小皇帝笑起来,胸腔不住地起伏着:“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为了柏姜。”
小皇帝撑起身子,直直地顶着褚绍煞人的凶气看过去:
“朕没想做什么,是因为朕知道自己给不了太后想要的东西。依稀听过王爷与太后相识多年,既然如此,王爷怎么连朕都清楚的事都想不明白?”
褚绍没想到自己竟被这活不成的小崽子激得动了怒,他按耐住掐断这人喉管的冲动,沉声反问:
“我若为帝,有兵、有权,要什么我给不了她。”
“当皇帝更给不了。”贺兰钰轻而果断地说。
褚绍本该暴怒,该扭断他的脖子或是一刀刺穿他的心口,但他没有。
他看着眼前少年坦然而无畏的眼睛,霍然感到后脊发凉,仿佛那少年背后有一口无尽的深渊,他再往前一步,便要坠入那深沉无涯的黑暗里。
褚绍紧紧攥住手心冰凉光滑的绿玉珠,定下心神:
“本王可以保证,若是贺兰祎登基,臣绝不会拦着外面那帮野狗一般的大臣,柏姜只会无名无姓在摄政王府里由臣照料一生。”
“依臣来看也不错,皇帝自己选吧。”
褚绍说罢,不再管皇帝。
良久,背后终于响起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叫何爻去取天子印玺吧。”
“另外……王爷可否替朕备一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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