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绝唱

长乐宫中,柏姜面前跪着一向给皇帝请脉的医官。

皇帝的脉案向来小心放着,怕有可疑之人趁机谋害天子,可柏姜派了心腹去竟也无功而返,这就比较可疑了。

阿充空手而归,说那医官一听是皇帝脉案,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无论是银钱贿赂或是刀剑逼迫,一概护住那匣子,不肯给人看。

柏姜听了,再想起师父欲言又止,便知此事藏着猫腻,直叫人将那医官从太医院拖了回来。

“怎么,一份脉案藏得跟眼珠子似的,你是怀疑哀家要谋害皇帝不成?!”

那医官跪在地上,只知道不住地磕头,确实一字都不肯说出口的。

“呵,不是怀疑哀家要害皇帝,便是你要谋害皇帝?”

那医官涕泪横流,体力渐渐支持不住,一头磕下去,便倒在地上,扯出长长一道哭音来。

“臣哪里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啊——个中缘由……”

“怎么,不过是一份脉案,哪里有跟防贼似的防着娘娘的道理?”

大门外一声喝问,吓得那医官慌忙闭了嘴,鸵鸟似的死死埋下脑袋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柏姜抬首,见褚绍背着手穿一身黑底金线流云宽袍,十分从容地从屏风后头晃进来。

他进来朝柏姜问了安,紧接着抬脚将那医官踹倒在地上。

“脑袋若不中用便自请去城门外斩了算了!拂逆了娘娘的旨意不算,还误了与陛下把脉的时辰。臣陪在陛下身边久久不见你人影,这才寻过来,竟还在这里寻娘娘的不痛快!”

一日日流水样送进昭泰殿的奏折都缠不住他,竟还有空到这里来管闲事,柏姜料定这事必有蹊跷,且与眼前人脱不开关系。

“还愣着干什么?取了脉案给娘娘看!难道让陛下一直等下去不成?”

褚绍挡在柏姜身前喝问道。

那医官忙不迭爬起来去了黄铜钥匙,抖抖索索去捅锁芯。

“这这这……娘娘请过目。”

医官将厚厚一沓脉案双手举在脑袋顶上。

褚绍一把夺过,自顾自翻到近两日的记录呈给柏姜看。

柏姜狐疑地接过,囫囵扫一遍,依她并不精通的医术看不出什么。

再抬首,褚绍依旧是一副毕恭毕敬又胸有成竹的模样。

没用了,这脉案就算给师父誊抄一份过去也不会有什么,褚绍动过,不会露马脚。

她合上册子递出去,褚绍来接,微凉的手背与她一触即分。

“臣即刻带他去给陛下诊脉,娘娘要去吗?”

“免了,晚间厨房送燕窝来,到时哀家再去看皇帝,摄政王好走。”

月上中天,柏姜领着阿充到时,华照殿大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纥骨含微提着精神正守在外头。

这是柏姜头一次到庆阳宫里来。

庆阳宫是皇城西南林苑外的别宫,背山面水,世外桃源一般,是离皇宫最近的一处别宫。

建武帝在位时,可怜皇弟身子不好,曾把这一处宫宇赐给贺兰钰居住,后来建武帝精神不好,时而疯癫发狂,宋阿濡便把贺兰钰请回了皇宫,这一处宫宇便一直锁着了。

宫室倒不是很气派,胜在轩宇敞亮,有苔痕上阶、青松倚槛。

柏姜提裙走过小石子路,登上月台欲进殿,被纥骨含微一把拦在门外。

“娘娘,摄政王与皇上正有大事相商,娘娘要见皇上,还请稍等片刻。”

柏姜冷着脸色,看眼前春寒料峭里闷出一脑门子汗的少年,他根本不会撒谎。

皇帝与褚绍单独在殿里头,柏姜不欲闹出什么动静引褚绍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把这阿充的手转身到偏殿去坐着了。

正要走,却看见何爻远远从宫门口走进来,见了柏姜,规规矩矩地掀袍下跪:“太后娘娘万安。”

“嗯,哀家回宫时便看见何公公捧着个什么到东极殿去了,竟到这时候才回来。皇帝病才好,公公要贴身看顾着些。”

“是一副前朝的江山图,皇上说画的好,吩咐奴才即刻送到殿里去。”

何爻答完话再拜,起身要往殿里走,又被柏姜叫住。

“哀家带了燕窝,放凉了不好,正好你替哀家送进去。”

眼看着何爻拿了食盒进门,柏姜悠悠转过身,也不往偏殿中去了,就站在月影下等着,春夜里有细细的风,吹起了柏姜的鬓发。

阿充要劝,被柏姜止住。

果然,不多时,褚绍出来了。

“刚巧前儿臣还与陛下谈到娘娘来着,这几日娘娘不在宫里,皇上很是记挂。这娘娘才回宫,也记挂着给陛下送一碗燕窝粥,还真是……”

“母子情深呐。”

褚绍揭开食盒的盖子瞧了一瞧,似笑非笑道。

“皇帝身子弱,比不得摄政王久经沙场,身子骨强健。”

“这可难说。”

褚绍合上食盒,从含微手里接过斗篷,抖开披在柏姜肩上,细细地把那绳结系好了。

过后他正了正领口,离开时大拇指若有似无在柏姜脖颈边初愈的牙印上拂过,惹得新长好的皮肉一阵痒意。

“阿勒骨也久经沙场,身子骨也强健,娘娘也挺在意他的。”

“哀家听不懂王爷的话。”

“不懂不怕,以后听话就好。”

褚绍留下句暧昧不明的话后兀自离去了,柏姜不欲细想他言下之意,推门进了华照殿。

殿里灯烛满盏,如同白日里一般,贺兰钰坐在书桌前,眉中有倦色,正支颐伏在桌前,长长地叹着气。

一旁何爻正看着小谒者们撤菜,柏姜瞥了一眼,早过了用晚膳的点了,这时候那盘子里还是满当当的样子,却早没了热气,仿佛根本不曾有人碰过。

柏姜略多看了几眼,皇帝便清了清喉咙,何爻低声斥责下人们动作快些。

柏姜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看见皇帝起身要迎,便一把把他按下。

一摸胳膊,竟把她骇了一跳——

怎么只剩一把骨头!

贺兰钰将胳膊从柏姜手里抽出来:“这么晚太后怎么来了?”

柏姜命阿充奉上食盒:“正好宫里炖了燕窝,皇帝晚膳后正好用一些。”

“……”

贺兰钰在桌边坐好,阿充不劳他人动手,亲自端了一碗奉到皇帝眼前。

贺兰钰捏着汤匙一端,轻轻地搅了搅,最终也没有喝。

柏姜坐在一旁状似无意间提起:“原先在皇帝在东极殿时不大见摄政王,如今皇帝搬到这一处世外桃源来了,却总见他不远万里到庆阳宫里来了。”

皇帝放下汤匙:“……是,虽说朕将政事托付给摄政王,但如今身子好些,总不好全撒手不管。”

“是么?”

柏姜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贺兰钰,总觉得他日复一日地干瘪下去,从前虽说有病气,但也总是个少年人的样子,这时候却隐隐有沉沉暮气。

“说话归说话,皇帝用些燕窝,不要放凉了。”

皇帝没说话,汤匙碗沿略沾沾湿又不动了。

“觉得烫么?还是怕哀家下毒?”

从前大开大合闹了一场,柏姜此时说话倒十分畅快了。

贺兰钰耳垂有点红,终于举起汤匙,似是要掩饰他神色羞赧:“太后莫要取笑朕了……”

他略尝了几口又放下:“何爻,取朕的琴来。”

说完又对柏姜解释道:“皇兄送过朕一把好琴,朕这些日子常常拿出来弹奏一二,怕口中浊气污了琴中雅意,所以用的少些。”

正说着,何爻小心翼翼将一把古琴从琴盒里拿出来,放到柏姜眼前。

贺兰钰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又屈指叩了叩琴身,声音清透舒朗:“好琴,却被朕辜负了好几年。”

他挑起手指拨弦,琴音浑然如松涛阵阵。

“皇兄送来时朕刚同他到了铜城,建元帝甚至还没有去世。那时候南齐好南风的风潮刚传到北朝来,王公贵族宴饮助兴时常常有少年在席上奏乐,有时酒意上头甚至公然抢过那少年在怀中调戏。”

“代朝男人要挽长弓,要骑烈马……朕都不会,朕只会这个……”

柏姜沉默地听,贺兰钰声音渐渐低下去,琴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皇兄送朕这把琴的时候,可真把朕吓了一跳,可他只是送了而已,如何处置他也从不过问,朕有一日明里暗里又受了一帮子贵族子弟讥讽,心里受不不,拿了琴找个地方要砸了,太后娘娘猜,朕看见了谁?”

柏姜一片茫然:“……建武帝?”

贺兰钰微笑着:“是你。”

“娘娘当时正被几个贵女羞辱,好像是为了手铸金人的测试。”

柏姜眨一眨眼,似乎有些印象——那是褚绍刚刚被贬,她这个唯一巴结上太子的女孩儿在铜城里一下成了笑话,大家都笑她对太子枉费辛苦,竹篮打水一场空,转眼先皇后去世后却又在选后的名册里看见了她的名字。

时人大都笑她丑态百出,简直不知羞耻。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顾伤病,日日练习手铸金人。

“朕初来皇城,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皇兄也整日的不见人影,只觉得自己在偌大的铜城里孤苦无依,那日看见太后受辱,自觉无力出手,只是在心里默默感叹同病相怜。”

“然后娘娘就揪着她们的发髻,一人扇了一巴掌。”

讲及此,柏姜“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全想起来了——

那几个女孩都是撩扯褚绍不成,心灰意冷将自己嫁了的,后来看见褚绍对她有意又懊悔不已,后来褚绍失势,她们可不要来贬损一番自己,以出陈年恶气?

“娘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揪着她们衣领,讲自己倾慕皇家威仪,自然想嫁入皇室,行的端做的正,不像她们心口不一。”

贺兰钰嘴角更咧开了些,感叹道:“真是给朕开了眼界啊。”

“朕当时看着手里的琴,便存了一口气,不愿再砸,只是朕胆子小,后头也一直将它封着,不敢在碰。”

“如果娘娘知道登上后位是这样的苦日子,当时还会坚持吗?”

“会。”

琴声渐熄,贺兰钰点点头,将手撑在桌面上:“这琴仰仗娘娘才得以留存,今日为娘娘弹一曲,权当是谢礼了。”

柏姜摇头微笑:“哀家在音律上不大通,但听起来皇帝弹得很好。”

皇帝垂着头,似乎在久久地凝视着琴身,不再言语。

柏姜虽有想问的东西,但不愿打扰他此刻心绪,于是便静静地陪他坐着。

“姐姐,走吧。”

皇帝骤然出声。

声音太低,柏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皇帝叫哀家什么?”

皇帝支在桌面上那只手渐渐爆出青筋。

“走。”

他费力地抬头,嘴角赫然一道血丝:

“何爻派了他干儿子在后头接应,娘娘快走吧。”

“你——”

柏姜失声叫出,她要问什么,此刻不言自明。

“你不能——药呢?何爻?何爻在哪?药呢?!!”

皇帝胸腔怪异地抽搐一下,猛地向前一扑,将一个黄绸包着的物什塞进柏姜手中:“他要来了,走——”

他,他是谁?

黄绸里裹得又是什么?

柏姜在与贺兰钰短暂的对视里下意识握紧了手,那分明的触感明晃晃昭示着那是——

天子印玺。

柏姜汗毛乍起,心脏狂跳如擂鼓,褚绍要来了,而她拿着天子印玺。

贺兰钰又呛出一口血:“要相信朕……走。”

柏姜紧紧抱住那黄绸布,手上被迸溅上的血迹温热微腥——

她要走、她必须走,可是……

身后人开始大口地吐血:“皇兄告诉朕……皇位更替,底下都是累累的骸骨,要去面对。”

踌躇之际,贺兰钰狠力将她向前一推:

“柏姜,朕到今日才敢,你呢?”

柏姜痛呼出声,沉重的双腿骤然灌满了力气,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后跑去。

大门合上的那一刻,贺兰钰重重倒在厚重的地毯上。

抱歉……发烧喝999蒙汗药睡过去了才醒,昨天没有按时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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