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话本子,我平日在家闲着无事,就看看话本子打发时间。”赵文秀装作随意的样子,拿过书翻了几页。
春桃道:“伯父伯母可真疼你。我们农户人家,也就冬日里有些空闲时间,一开春,就忙的停不下来。”
赵文秀自得的笑,她终于听到了来自春桃的羡慕,勾了下耳边的发丝,淡淡道:“也还好吧。”
“这话本子叫什么名字?讲的什么故事呀?”春桃有些好奇,她还从来没看过话本子。
赵文秀被问的一愣,大脑疯狂运转,回想着书肆伙计介绍时说的话,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这个……哎呀,这本叫《莺娘传》,这些话本子的故事都差不多,不就是富家小姐和穷书生的故事。”
“富家小姐会下嫁给穷书生?”春桃吃点心的手顿住,她扒着桌沿扭头惊诧道。
这种事,在她们乡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乡下人不论是嫁女儿,还是娶媳妇,首先考虑的便是门当户对。原来富家小姐不看这些的吗?春桃的固有观念一时受到极大冲击,急于想知道故事是如何展开发生的?忙追问道:“富家小姐凭什么要嫁给穷书生呀?”
赵文秀翻书的手顿住,这话本里的字,它们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它们。赵文秀紧张的撇开头,将书放去一旁,给春桃续上一杯热茶,岔开话题道:“何姐姐,喝茶喝茶。这个时辰,我哥的花轿应该到我嫂子家门口了,一会儿的酒宴,你可要多吃些。今日请的掌勺师傅,可是聚德楼的大厨。”
一提到好吃的,春桃当即被带偏,心里咋舌,赵家娶媳妇,可真舍得下本钱,自是连连点头。
吃着点心,春桃觉得这味道着实不错,想着以后有机会,可以自家买来尝尝。便探身指着点心皮上的三个红字,这种印章字,一般都是点心铺子的名字,问询道:“文秀妹妹,这是什么字呀?”
饕馔斋。
赵文秀顶多就认识天地人,大小日,这么复杂的字她哪里识得?脑海中努力回想着父亲提过的点心铺名字,可惜当时只顾着吃,根本就没注意听,这会儿心慌的不行。
人呐,编一个谎言,总是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话题绕来绕去,总能绕到她接不住的那一头,赵文秀慢慢涨红了脸。
恰在此时,前院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小孩子们高声起哄着:“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赵文秀几乎是弹起来的,她拉过春桃,喊道:“周姐姐,我哥接嫂子回来了,我们快点儿去前院吧!”
周姐姐?
春桃走在赵文秀身后,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她此前一直喊的自己‘何姐姐’。
看着赵文秀的背影,从不多想的春桃猛地回过神来,她这是喜欢自家夫君啊?
“周姐姐,走呀!”赵文秀回身,那双细窄的眼睛笑的眯缝起来,热情的朝她招着手。
春桃静静的站在廊下,两人隔开几步远,她深深的打量着赵文秀,那双清透的眸子,将她看的慌了手脚,这才收回目光。春桃心里虽然不舒服,却也没当面说什么,这种少女怀春的梦,等她成亲后,自然会醒。
擦过她的胳膊,春桃头也没回的往前院走去。
此刻,赵文秀好像站在一滩泥浆中,她定定的站在廊下,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下沉,她想追上春桃,可脚下一步也迈不开。此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闪过;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恐慌,羞愧,窘迫……各种情绪张开大口,一口一口将她吞没,赵文秀顿觉呼吸困难,嘴唇失去血色,嘴巴大张着喘不上气来。
若是春桃将这事宣扬出处,后果是她不能承受的。双手贴在身侧,微凉的银手镯,膈的她手腕的骨头疼,她这才惊觉,自己心底深处并不排斥母亲安排的这门亲事。
“走呀文秀妹妹,不是说要去看新娘子?”春桃回身,浅浅一笑。
这一笑,让赵文秀的世界一刹那回到春天,她迈开着脚步,越跑越快的朝她奔去,眼眶含泪,站在她身前哽噎道:“周姐姐,谢谢你!”
“不管你为什么谢我,你这谢意我都收下了。”春桃将袖中的手帕塞给她:“你哥哥成亲,就这般高兴。快擦擦眼泪,一会儿妆哭花了。”
赵文秀却将帕子递到春桃手上,手扶着膝头微微蹲身,仰着脸道:“周姐姐你帮我擦,小心别把我妆弄花喽,今日好不容画的呢。”声音带着少女的甜软,终于不再是掐着嗓子说话。
春桃没拒绝,笑着拿回手帕,轻轻沾掉她脸上的泪痕。
两人离得很近,近距离看着春桃,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膏味道,这一刻,赵文秀觉得春桃仿佛在发光:“周姐姐,你真好看!”
“我又不讨厌了?”春桃收回帕子,真是被家人娇惯的姑娘,才能养成这般自我的性子。
“是我胡说八道,周姐姐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赵文秀撒娇的抱住春桃的胳膊,前后晃着。
赵文秀心中感动,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春桃算是她第一个朋友,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又不傻,外面那些人对她的评价,她又如何不知?她们看不上自己,可那又如何,她根本不在意,她赵文秀还看不上她们呢!
随着唱者的一声‘送入洞房’,春桃挤在人群中到了新房门口,踮着脚尖才能隐约瞄到一眼新娘子。
隔着人群看去,赵磐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头,何棉微低着头,羞涩笑着。她一身大红喜服,脸蛋抹得白白的,又黑又弯的眉毛,红红的脸蛋跟嘴巴。
周围人热闹的起哄,鼓掌吆喝:“亲一个亲一个!抱一个抱一个!”
一对新人被闹得红了脸庞,端过喜婆递来的合卺酒,穿过彼此的臂弯,仰头一饮而尽。围观人群的欢呼声更加起兴,热闹的声浪似能冲破屋顶。
“周姐姐,日后没事,你可要多来找我玩。”赵家门口,赵文秀依依不舍的拉着春桃的手。
周怀林不明所以的看看两人,这是怎么了?不过半天功夫,二人便成了好姐妹?对于赵文秀的心思,周怀林能感觉到,但他能做的最好的反应,便是疏离客套,不去拆穿。
“嗯,外面冷,你回吧。”春桃浅笑着,客套的和她挥手作别。心里打定主意,在赵文秀嫁人前,两人还是别再见面,以免途生波澜。
“就这么开心。”周怀林走在春桃身侧,为她挡住吹来的风。
“那当然!婚宴的菜好吃,新娘子也好看!何棉今日的新娘妆太好看了,眉毛弯弯的,嘴巴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回家路上,春桃说的特别起兴,恨不能将自己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讲一遍:“谁让你不去看,后悔了吧?新房里也有不少男客的。”
周怀林却是将视线落到春桃粉粉的唇瓣上,心里想着,若是她涂上红红的口脂,一定比任何人都好看。上次庞武说的那种一两银子一盒的口脂,不知道现在还有吗?
白日参加完一场婚宴,还是挺累人的。春桃没有和周怀林提起赵文秀的事情,有些事,挑明了,未必是好事。但看周怀林对赵文秀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一切。春桃相信他,从始至终,她都不曾怀疑过他,哪怕一次。
春桃窝在周怀林怀里,睡意朦胧之际,她突然想起白日赵文秀跟她提的话本子:“夫君,你看过话本子吗?好像是叫《莺娘传》。”
周怀林搂着她轻拍,还在想明日要去胭脂铺问一下,一两银子的口脂还有吗?突听春桃的问题,楞了下,这书名一听,八成就是才子佳人的故事。
“讲什么的?”他问。
春桃更想知道的是,为何富家小姐会嫁给请秀才?便将赵文秀给她讲的说给周怀林听,最后问道:“夫君,你说那富家小姐为何愿意嫁给穷秀才呢?她爹娘也愿意将女儿低嫁吗?那穷秀才可是有何过人之处?长的特别俊?还是特别有才华?”
果然不出周怀林所料,确实是老套的才子佳人。
这种话本故事,多数是落魄书生写的,换些银钱。现实中不得志,便在故事里将这股郁气一通宣泄,编织出一个个荒唐的美梦,以安慰自己。梦里恨不能不屑于尚公主,现实却是吃一顿肉都得心疼三天。
“我明日去书肆看看,回来再跟你讲。”周怀林轻拍她几下:“睡吧。”
有了周怀林的许诺,春桃心里不藏事,不大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日,周怀林忙完手头上的事务,便溜达着去到书肆。没好意思白看人家的书,买了一刀纸,一根墨锭,等伙计给他包东西的时候,粗粗翻看下书架上的《莺娘传》。
惹得一旁的青衫书生频频侧目,那眼中的鄙夷简直毫不遮掩。没想到堂堂治安官,竟然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举着自己手上的《诗经》朝旁挪开一大步,好似生怕那话本子污了他手上的圣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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