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官,这话本您可要?很多小姐夫人都喜欢看。”伙计将打包好的纸跟墨锭递到他手边。
周怀林心知这话本子也不便宜,比他买的这些纸墨还要贵,将《莺娘传》放回去:“不用了,我就随便看两眼。”
故事也确实如他猜想的那般。
莺娘是县里乡绅家的小女儿,长相貌美,性格温柔,一次上香之际,遇到书生崔申。故事里这崔申也是书生意气,长衫虽洗的泛白,却仍旧一副青竹之姿。
那日突逢骤雨,两人恰好在一处避雨,崔申见有女客,为避嫌,便行礼站去屋外檐下,淋得长衫尽湿,格外狼狈。
就这样,莺娘被崔申的知礼和容貌所吸引。回府后便派丫鬟去打听,得知崔申因淋雨生病,不顾乳母劝阻,硬是为他寻请大夫,一并去家中探望。
两人郎才女貌,一见倾心。故事的走向也是大团圆结局。莺娘的父母托人打听,觉得这崔申孝顺寡母,且有秀才功名,也不在意他家贫,同意将小女儿莺娘嫁于他。
可在此时,一个人的出现,打断了这份姻缘,便是崔申的寡母。她觉得莺娘生性放浪,不守妇道,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莺娘进门。而崔申为迎娶莺娘,长跪于母亲屋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终于求得母亲点头。
两人终于结成一段美满姻缘。莺娘父母大为感动,莺娘更是哭湿衣衫,她的姐姐们知晓此事,也连连羡慕她得遇良缘。故事的最后,莺娘带着大笔嫁妆和丫鬟仆从,吹吹打打的进了崔家门。从此,夫妻二人过上了举案齐眉的和乐日子。
临近周怀林回家那段时间,春桃便不时跑去院坝上朝小路尽头探看。
听完整个故事,春桃的表情尽显迷惑,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表情痛苦,后悔自己昨夜好奇追问这故事。她要是个现代人,一定会高呼,槽多无口。
“娘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周怀林支着头,笑看着春桃丰富的表情变化。
春桃拽着被子翻过身去,只给他留下一个坚决的背影,和一个干脆利落的口令:“睡觉。”
槽多无口,多说无意。她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荼毒她脑袋的故事甩出去,手握成拳捶着头边的枕头,小声嘀咕:“干嘛好奇?自己找罪受!一群人,没一个正常的。”
崔申有秀才功名,可若真有才,考取廪生便可去府县读书,朝廷免学费。话本中未提,反推便知他学问平平。也未说他以何谋生,好似故事就是为了给他安排一个富家女,来解决他所有的经济问题。崔申唯一做过的,便是跪在母亲屋外,求她成全二人婚事。
故事将莺娘描写的多好多好,既有漂亮脸蛋,又有曼妙身姿。即会吟诗作对,又会料理家世,还有万贯嫁妆,这样好的条件,就是为了许配给那只是条件平平的书生崔申?
春桃有种被迫吞了苍蝇的难受。她调整了下枕头,自己只是个目不识丁的猎户女,对能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好像有一种天然的钦慕。可其实,她到底钦慕他们什么呢?书生的身份?书塾的匾额?还是读书人的功名?这些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春桃拍了下额头,难道她钦慕的是一种陌生?可难道陌生的都该令她钦佩吗?这一刻,春桃明悟了,陌生的未必全都是好的。
她翻身滚进周怀林怀中,无数个问题在心口徘徊,最后却只说了句:“这故事里的人都不正常。”
“不正常就对了,我看那写《莺娘传》的笔者注名竹青公子,听着就不像正经人。”周怀林给她拉好被子:“就是些落魄文人编出来骗骗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所以呀,那些大户人家,是不允许家里的小姐看这些杂书,怕移了性情。”
也有好的话本闲书,可书肆里大多数都是这种情情爱爱的,没有分辨能力,很容易便会被话本里的故事所诱导蒙骗。
话本子的世界离春桃很远,她听完这一本《莺娘传》,便彻底对话本子失去兴趣。
还有几日便是大年三十,日子就在这些琐碎事情中流逝。
大年三十,这天天气晴好,连北风也少了冬日的肆意。
一家人吃完早饭,春桃便熬了浆糊,周怀林带着栓子开始贴对子,窗户和门上都贴上大红的福字。今年这些不用去镇上买,买好红纸,全是周怀林自己写的,还惹得村人来求。
一副对子外加两张福字,镇上买要七文,自己村人只收五文钱,不亏纸墨钱便是,大家热热闹闹的来,开开心心的走。
连周老爹也夸,今年真是热闹,大家都往这边跑。去年大年三十,一家人过的十分冷清,用的都是木鸡木鱼,大年三十,勉强包了一顿饺子,肉少的可怜,大多是白菜,连豆腐也没舍得放。
“三叔,我这样贴对吗?”
周怀林看着贴在堂屋门上的福字,笑道:“福字倒了。”
春桃刚从后院地窖刨萝卜回来,听到笑着接话道:“福到了!福到了!多好的寓意呀!栓子就这贴吧!”
“的,歪打正着。”周怀林也跟着念了几遍,觉得确实是个好兆头,呼噜下栓子的棉帽子:“就这么贴吧。”
厨房里,春桃将萝卜擦丝焯水,放回案板上切碎装盆,抓上一把面粉,和成炸丸子合适的稀稠,放到一边备用;豆腐一半切成厚片,油炸后,蒸菜的时候垫在碗底,也可以一分两片,切丝拌凉菜使。另一半和馒头一起捏碎,炸豆腐丸子;灶台边还有一碗肉糜,一会儿汆丸子使;红薯切成一指粗的条,炸红薯条……
栓子被油炸食物的香味馋的不行,一会跑进来偷吃个萝卜丸子,一会跑进来偷吃个甜甜的红薯条,小嘴巴油汪汪的。
“三叔,这个红薯条真好吃,你还想吃吗?这次你去拿,三婶不会说你的。”栓子吃着手上的红薯条,眼睛瞅着厨房门,挪不开眼。
“鬼机灵!三叔不想吃,我看是你想吃吧!”
栓子被拆穿心思,也只仰着头傻笑。
周老爹看着这对叔侄,笑着摇摇头:栓子的性子开朗许多,怀林也没了刚回家时的心事重重,真好!
年夜饭十分丰盛,蒸制的整鸡,酱烧的整鱼,丸子拼盘,腊味合蒸,菠菜生姜丸子汤,干豆角炒腊肉,凉拌油炸豆腐丝,加上干果、柿子饼,还有热腾腾的白菜肉饺子,满满凑够十样,寓意着十全十美。
“哇,今天的菜看着都好好吃!真想天天过年!”
“想得美,天天这样吃?什么样儿的家底够这么吃喝?”周老爹敲下栓子的头:“快回去坐好。”
一家人坐好,周老爹环顾桌上三人,举杯道:“爹先提一杯。”
三人齐齐笑着举杯应和,栓子的杯中是热水冲的甜酒酿。
他先是欣慰的看着周怀林和春桃:“这个家,多亏你们夫妻操持,咱家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好,爹给你们道声辛苦!”又将视线望向栓子:“栓子,开年你就要去读书,一定要用功读书,听夫子的话。不要辜负你三叔三婶待你的心意。”
“爹,都是一家人,你这是哪里话?”
“我不辛苦,春桃辛苦了。”
“爷爷,我一定好好读书。”
“为咱老周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一家人平安顺遂。干一杯!”
“干杯!”三人异口同声。
青瓷碰撞的脆响声,拉开年夜饭的序幕。
大年三十需要整夜守岁,栓子正蹲在门口拆那一长串鞭炮,一整串舍不得一次放完,便拆成一小截一小截,这样,就可以多放几次。春桃喝了点儿酒,有些晕乎乎的,支着头挨坐在周怀林身旁。
堂屋里油灯亮着,桌上的饭菜已经收拾进厨房,只余些干果柿饼,守岁这一夜都不能睡,一家人待在一处,直到第二天天亮,这便是守岁。
周老爹和周怀林剥着花生吃,他欲言又止的看看周怀林。
“爹,有什么话,您就直说。”
周老爹刚才喝了不少酒,有些上脸,黑红的脸颊上闪过不好意思,他见春桃似是眯上眼睛,压低声音说道:“爹这不是盼着……盼着明年能抱孙子嘛。”
周怀林被惊得呛咳两声,回头看了下春桃,她没睁眼,眼睑眨动,耳朵慢慢烧红。他道:“爹,这事儿不着急。我娘……”
“你娘怎么了?明年九月你娘的周年祭就过了,她肯定也急着看孙子呢,你可得加把劲!”周老爹见他没反应,追了句:“听到没?”
“嗯嗯嗯。”周怀林只能点头应道。
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腰侧,他探过手,握住春桃作乱的手,片刻,两人的手紧紧的交握在一起。
有些话不用说,情意尽在不言中。
“爷爷,现在能放鞭炮吗?”往日,这个时间栓子早睡着了,今晚有这一串鞭炮勾着,他是一点儿不困。
村里人都是看天计时,估摸着算时间。
“去吧。”现在差不多也半夜十二点,周家的鞭炮声才响没多久,村里其他人家的鞭炮声紧随而来。一时间,清脆的鞭炮声响彻这方寂静的小山村。
周老爹望着陈氏的墓地,心里想着:老婆子,新的一年,你可要保佑三郎和春桃能怀个小子;保佑咱家栓子读书有成;保佑杜鹃和怀民安康顺遂。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孙女,孙子都成,只要孩子健康就好。
过完年,栓子去上学堂,听冯夫子说,他读书还是很有天分的。为此,还未过完年,周老爹又去给婆婆烧纸,他觉得陈氏很是灵验,比那庙里的菩萨还要灵。烧了一大堆纸钱,絮叨大半天,说是让婆婆去贿赂小鬼。
开春后,天气回暖,地里的活便要开始忙碌。可就在这个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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