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盛夏与凛冬(4)

为什么呀,萤多好听啊。”

“不觉得像在叫你小狗吗?”

他歪着头看我,苍白的笑里有无限温柔,许是春光眷恋,匀展在他脸上,盈光柔漾,叫这白茫茫的一片雪里,他成了那见之不忘的人。

我脑袋里空荡荡,白得好似头顶上的天花板,止不住地冒出那句话来。

陈望鹤,我好像真的又遇到你了。

陈望鹤……不,现在他的名字叫做金说真,他不是山寺里那个恣意的少年,而是乱世纷争里保家卫国、枕戈待旦的空军、飞行员。

一直没能来找我是因为更南边的战况危急,他所在支队尽数出动,机密些的情况也没和我细说,只轻描淡写说一句,几架飞机能安全飞回来半数,他怎么说也是命硬。

纪宁野听了又要说,队长福大命大,哪能折在那山沟里头啊。你还要领着我们第五大队,拿到部里评优呢!

我后来才知道纪宁野不是单纯的拍马屁,那时金说真伤得重,一条胳膊差点没了。他也不再是那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了,刚强坚韧,火光纷飞里一点一点地爬到支队长的位子,身上不再是一个荣誉,而是一个支队的战友,一个城里的百万无辜民众,甚至是关乎全国上下动荡的战局。

我能理解他这会隐匿在脸色下的失落,可我嘴巴笨,说得不好怕冒犯了他,他好似还在伤心,队友皆战死,他被这重担与责任压在五指山下,真是一点动弹也不得。

纪宁野也急,关心则乱,以为我是金说真的相好,急匆匆来找我给他解心结,反倒给我误打误撞接触起他来。

那天晚上纪宁野送我回悦苑,我忽然想起来问他,不知姓名,一面之缘,他怎么找着我来的?

纪宁野没说话,好似陷在记忆中。

某天队医院,躺在病床上的队长对着一窗子的璀璨春光,瞧了许久外头枝枝分明的玉兰花,这花有含苞待放的、有绽蕊迎春的,数不胜数。

印象里队长的话越来越少,可那天却旁若无人的说了一句,又轻又飘渺。也跟枝上绽得招展的那玉兰一般,寄着他的后知后觉才能察觉到的在意。

“我好像还欠她一只镯子。”

“队长你说谁?”

要问她是谁呢?

他说队长笑了一下,继而说:“是和小狗一样的姑娘。”

我莞尔,还真是他陈望鹤,还认小狐狸是小狗的陈望鹤。

后来陈望鹤还了我一双镯子,我也赶不跑。给一开始闲我烦的金说真他气个好歹也不罢休。

我借着这机会,顺杆往上爬。

队里规矩严,平日进不去,我就在岗位亭拖人捎点补品东西给他,虽然后来每一次见面他都规规矩矩地给我回礼,妄图抵去这情分。

唱会了一支很时兴的歌,我会练得炉火纯青。只要是病好后他来悦苑,不找舞女郎跳舞快活,我就偏偏在后院戏台上给他唱歌,烦他喂那蠢锦鲤。

金说真到底是陈望鹤长成的少年,有他的□□的意气,真就坐在那石凳上安安静静听我唱歌,末了,点评一句中气不足,说我年纪轻轻怎么没他姥姥看着精气神足。

我不生气,因这又损又乖戾的毛病,他真真切切是我的陈望鹤。

我的陈望鹤是心胸宽广心思细腻,不屈世道、坚韧如竹的少年郎。

金说真也是这样的青年。

他背负着许多责任,从来不埋怨,勤勤恳恳上训,手不释卷好些年。一条路上不迷恋春花,纵然这路再艰难险阻,浓夜里,他是用力划下的那一笔墨迹,深深浅浅地划下去每一笔,有如他生壮阔,更深的黑就成了亮光。

我们在乱世里重逢,熟识于变化无常的世道,痛快又难过。

交付生死于天空的飞行员在这纵情时刻短暂忘却肩上使命,只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的涂胭脂的脸。霓虹一刹又一刹,可纵然他们如痴如醉,一曲终了,抬眼仍然是这危亡乱世。

悦苑舞厅萧索又充盈,一批又一批的飞行员死在沉郁的天空之上。

《夜上海》调子畅快轻佻,可怎么就唱着唱着流出泪来呢?

平日里我要给金说真唱歌,他就在廊下悠悠地喝那泡开的莲心茶,清濯茶汤,苦味蔓延味蕾来。偶而还会给我湛上一杯,看我苦得皱起小脸来,他又笑话我真是娇娇儿,一点苦也吃不得。说是这样说,哄小狗一样,还会变着花样给我拿他在别处买的糕饼、果脯吃。

他是这样嘴硬心软的性子,看着愈来愈少的队员,默不作声。心事藏得严严实实,跟纪宁野照样顽笑,照样浩浩荡荡闯入着声色之地来,沉沦一刻是一刻,快活一刻是一刻……因他们这样的人没多少时刻了。

一个两个,一架又一架的飞机又留在了那举目无亲的山沟里。

后来……后来,轮到纪宁野了。

盈欢和我说过,这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才有那个滔天的权势接触我们这些个蝼蚁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领域。虽说纪宁野是这样的公子哥,也是吊儿郎当一副样子,他人长得凶,却是被家中养得非常好的一副古道心肠。

任谁见了都乐呵呵的,他待我规矩又偏颇,好得不得了。熟识之后,给我捎点好吃的,递点金说真的消息来。遇到难缠的揩油客人,他会替我解围,帮我教训他,然后两个人一起挨老板撵出去蹲大牢里,等着金说真来捞人……

仗义的公子哥,哪里是一些人说的那样贪生怕死之徒呢?

那役里一同牺牲了五位空军,皆是壮烈坠机,粉骨碎身,一地残骸。留了清白在人间,轰轰烈烈的刊报宣扬,他是为国牺牲的英雄。入殓那日,纪宁野年迈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你说他们一生富贵,万两黄金也换不了这一个刚烈牺牲的英雄,这不值得骄傲吗?

可纪宁野是独生子,是黄金万两也换不回来的独生子。

空军第二十九军第五大队留下多少人我不知道,后来新中国成立,这些大都是非富即贵的少爷人家出来第一批飞行员,可都没活过1949年。

危急存亡之秋,各派征伐四起,战况不定,那些个空军也没多少机会来悦苑了,金说真奔赴战场,杳无音讯数个月,我熬着青白天光,日复一日地等他回重庆。

舞厅老板苦于生计难维持,又开始大刀阔斧地革员,我即侥幸也不高兴,至少不用睡大街。

可仍然是接客,跳舞,唱歌,卖笑……

虽我泣不成声,苦不堪言。才知这时我已经真正的算作一个人了,哪有小狐狸活得那么憋屈,苦于生计无可奈何的。

懂得人间苦难,知悉情爱思念,离静心大乘远不可及。

参禅透法,并非断情绝爱,不过是那点执念不可取。

没办法的,金说真活在世上一日,我便悟不到更深境。

我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喜欢他。

那是陈望鹤啊,对小狐狸很好很好的陈望鹤,为我犯戒、杀死野狼的陈望鹤。

千山万水也要来寻陈望鹤,千难万难也要跟着金说真。

这一等又是小三月,原来听说逃回山西老家去了的煤老板又没走,搁堂前,神气十足地颐指气使,拿着我的身契,说要和我亡命天涯。

我没应他。他先是砸了就近的桌椅。粉屑飞舞中,看我惶惶神色,又指使手底下的人砸了一套收藏价值不低的玉石瓷器,也就是平日里刘悦惟(他是我们舞厅老板)最喜欢的那套,摔得粉碎,细口瓶颈碎成几段,刘悦惟的心也碎成几瓣。

直直苦着脸怨我为什么不答应这老板。

那老板他作威作福,刘悦惟请的好几个草包打手也被他的人一并收拾了去,被卸胳膊的、被踩脑袋的都有,皆蜷曲着各式形状躺在断木残瓦里哀嚎连连。

我仍是不应声,被凶神恶煞的打手拽着手臂甩到他跟前,站都站不稳,依旧不看他。

代价是被甩了一巴掌作抵,然后被推着跪在那碎瓷片里,划口锋利,长旗袍开叉很高,露出来的膝盖碾上瓷缘,喇开好长几道痕,血淋漓至,地板泊了一团血渍。

“阿萤,你还是不肯跟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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