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盛夏与凛冬(5)

“阿萤,你还是不肯跟我走吗?”

煤老板总是这般循循善诱像个真正的爹一样和我说话。

金说真说阿萤这个名像小狗,可是他也没把我当小狗看,认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尊重我意志,不强求也不驱使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他求我和他在一起,也不肯低声下气,反倒这样……这样难为我。

我好讨厌他,泣不成声,抬脸要辩驳。

“我……”

如风如电,霹雳惊雷而至。那头他闯进来,拦也拦不住,利落给人卸了胳膊,两三拳风劲力十足,猝然一声枪响,我被吓得哆嗦连忙捂着耳朵,看见来人是金说真。

威风凛凛一身空军制服,背后是破门入而倾斜的一丛天光,金线万缕擦过他的身躯,衬他肩颈线条流畅,人如救世主。

锋芒与锐气迸发,他横手握枪,冰冷黑亮的手枪上黑黢黢的洞口对着那一身腱子肉的打手脑门。侧身过来,坚毅好看的脸庞半明半昧。对上我的这只眼的瞳孔清透,漾了浅浅疏光。

他在沉默与忌惮中步步走近,枪口愈来愈近,威压之意不容置喙。

影子罩到我身上,我仍然没有抬头,他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掌心挽我半袖下的手臂,轻轻握紧,将我牵了起身,血珠纷砸,一地淋漓。

“你是哪个部署的?我在警察面前有人……”

话音未落,咔哒声将他的声音截下,金说真不动声色,似是不耐,枪抵着他的额心。

“做掉你还要什么官衔,附属空军二十九师第五大队支队长够不够?”

“不然留你快活几日,等你老子我把东边打下来,升了衔再说?”

一身意气桀骜不驯,是我那年头一回见的陈望鹤模样。

刘悦惟仍是不识时务,捡着那身契就扬手喊话,“军爷,萤姑娘不是自由之身,您得赎的……这价高者……”

砰——!子弹洞穿了一页薄纸,飞溅起的细微星火骤然吓到他尖叫着甩手。金说真动作好快,况且目光如炬,不偏不倚,谁知悉他能这般利落地出枪啊。

他分明是不耐了,细眉压低,唇线牵动着一个小小的弧度,笑里含轻讽之意。尤其是一双眼射寒星,更甚无尽凛然骇意。长臂交叠,骨节分明的手拉动枪栓,扣开的咔哒声几近杀死了这肃煞场面的寂静。

陈望鹤吊儿郎当的,可是对某些事分明执拗与认真。

我又想起来他为我犯戒杀野狼那次,也是意味不明的笑……至少不能再次犯戒,我还有些清醒,扑上去握住他的枪,眼神怯怯,对他摇头。

他问我,“我赎你,你跟不跟我走?”

我还被他这话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好一会他眉蹙更深,是有些不满,又道,

“还是你想跟他走?”

他的眼睛是要吃人的,若如我不和他走。

我怎会不依他,我跟陈望鹤走,我只跟陈望鹤走。

起初是跟在他身后走啊走,膝盖上的血又绽开,裸在光洁的腿上,蜿蜒几缕血痕。他看不过去,拦腰抱着我就跑。

住了军医院,回队里分派的家属楼也是抱着进去的。他不说我娇气,闷声给我忙上忙下。

正巧碰上领居大姐外出,年纪比我长许多,笑起来如和煦暖阳,约莫有些揶揄。

她搁门口问我俩,“新来的吗?”

金说真忙着开锁,回头规规矩矩颔首。

我挣扎着要给她挥挥手,脑袋却被金说真一掌按回去。

“看来还是新婚呢,夫妻感情真好。”

啊?什么新婚?

他低头瞥了我一眼,瞧我也状况外,昧着光的瞳孔晦暗了些,隐隐情绪不大好,似是而非回了那位大姐一句。

“嗯。”沉音短促,浅浅一声低鸣,可我听清楚了,他应答,他自紧贴着我的薄薄胸腔里孜孜不倦泵张的心跳声。

我都听见了。

两姓之好,秦晋之交,我想都不敢想,他却应下。

我因这话被哄得飘飘然,真的期待起来我们的未来,那无望且模糊的未来。

我不再是天涯流落人,我只是他身边的小狐狸。四季待续,我不再伶仃漂泊,同他共进退,生死要相随。

就算前路有千难万险,在他手里握住了明天。

金说真,小狐狸最好骗了,可你能不能不要骗我。

我尚且来不及与他讲明现在的境况和我飘飘然的心绪,他跟着队里的指令又出任务去了,一走有小半月,只留我一人面对这陌生的房子和善良热心的空军家眷。

彼时有七月,一月相望,月圆团聚的佳节就在遥遥的未来。

楼上长得韵致动人的家眷姓林,她热烈活泼,宛若一束蓬勃而展的向阳花,予我们这楼里的清静寂寥添好多好多意趣,时常煮些家乡小食一楼一楼地赠,组织着四海八方来的姊妹们聚在一起聊天品茶,最喜欢编彩绳,彩线密密交织在一块,又好看又给人看了心满意足。

她拉着我絮絮叨叨说好些话,因我是新来的家眷,常常开顽笑逗我,逗大家伙笑得快快活活的,短暂忘了生死不定、在外参战的丈夫。

只是晴空一去,灯又亮起,一室清寂委实萧瑟。

我将腕间细细一道的彩绳解下来,五指间空荡荡,林姐姐打趣我说,头一回见着我这么乖巧的妹妹,这合婚也太早了些,还是不适宜他们空军生活吧?

我点点头,她用柔荑般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指缝里的银戒指冰了我一刹。

我们嫁的这些人呢,一腔热血,生于家国,死于晴空,那是荣耀。他逐理想,你追他。为的就是那一厢情愿。世道太乱了,有一天快活日子算一天,可得好好捱下去。

他是雄鹰,你是柔荑,万里长空,千顷麦田,也算一同活在一处里了。

我弯唇笑了笑。

在山间的小狐狸最知道怎么蹉跎岁月了,活过一天是一天。

我会学着编好看的彩绳,虔诚地向神明请愿你处处死里脱身;我会学做好吃的,令你回家也有口饱饭吃;我会养好多好多漂亮的花,你千万千万不要花粉过敏让我白忙活。

金说真,活过一天是一天。

你千万千万要好好活下来。

我会等你回家。

后来他赶在中秋月圆前回来了,世人最喜这团圆之兆,我也好开心,屁颠屁颠跟着对门薛大姐去买大螃蟹,提拎起来还会放钳子挣扎的螃蟹,薛大姐说这蟹最肥美了,腌些好酒,拌佐料,又鲜嫩又味美。

小狐狸不爱吃蟹,但是好吃的话,我会学着给你做的。

被这不怕死的螃蟹夹痛了手指,我正苦恼地拎着蟹钳不知如何是好,金说真就回来了。倚在门框上,歪着头看我笑话。

瘦得干干薄薄的,脸更小了一圈,疲倦而劳累,瞳孔碎光没了。可他还是我真真正正的陈望鹤,我的金说真。

我丢了蟹,直直扑他怀里去。给他扑蒙了一刹,嘴里边唉唉两声,我抱着他不松手,没一会他闷得慌。

“蟹不要了?”

我哭腔闷闷,“不要了。”

小狐狸不吃蟹,这蟹好吓人,咬得我都出血了。

后来这蟹还是被他上锅蒸了,真真是肉嫩非常,全进了我的肚子里。

我才知道他不爱吃海鲜,不喜欢花,还是喝那莲心苦茶,熟悉而陌生,是陈望鹤又不是陈望鹤的。

情深义重对着生死不坦然的陈望鹤,他还是他。

这次出任务,死伤无数,林姐姐的丈夫就是其中一位,断了一双腿,一回重庆就紧急转到条件更好的军区医院去了。下楼的高跟鞋声哒哒,乱得不成步子。林姐姐坦然接受这无望的未来,可也免不了为爱人担心。

这我没办法,金说真也没办法。他们空军,总是让人担心受怕的。

我主动握着他的手,死死地不放开。

队友皆殉职,他不好受。是树是竹,苍翠挺直的骨干愈发细瘦伶仃,我见之不忘的、眉飞色舞的山寺少年迅速生长,捱过暴雨纷至,捱过寂寂长夜,身上累伤斑斑。

生长痛冗长,可他梦里呓语战友之名、咬牙惶恐,还是得坚定不移地扎根生长。

四季轮回,秋衰冬眠,春生夏长,般般熬过去。

我陪他,坚定不移地告诉他,我永远陪他。

可这混蛋不信我。

真讨厌金说真。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