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坦白旧事

陆秦弓十七岁之前的人生是可以用恣意洒脱来形容的。

陆郁亭无妾,子嗣不多,他与陆思安作为陆氏唯二的嫡子,自小锦衣玉食,陆郁亭对他们更是悉心栽培。那时候的英国公府可谓兄友弟恭,母慈子孝。

彼时的陆秦弓并无争权夺利之心,作为陆府的嫡次子,他晓得辅佐兄长陆思安光耀陆府门楣才是他应尽之责。

然而这一切在他十岁那年夺得童生案首而发生了改变。同年,太后娘娘在她的千秋宴上略过了陆思安私下诏见了他,自此,那个对他温柔慈和的母亲变得疾言厉色。再后来,历帝谢致行不顾百官劝谏,力排众议册立庶子谢嘉为太子,他便再也难得蒋氏的一次欢颜了。曾经与他同吃同住的大哥也开始对他爱搭不理,胞姐陆菁菁更是一口一个鸠占鹊巢。不过一夕之间,整个陆府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那时候的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好在陆郁亭对他仍旧一如往昔,见他郁郁不乐,便将他送去琅琊山风氏门下拜师习武。

那几年,每年的腊月底他都会从豫州赶回上京,因为蒋氏曾说过,无论日后境遇如何,除夕那晚的团圆饭一家人一定要整整齐齐的。

陆秦弓还记得离家的第一年冬天,当他怀揣着浓浓的思乡之情不眠不休归了家,等待他的却是三张错愕中带着猜忌的脸庞,甚至,他的房间还是当晚才将将收拾出来。

那个年过得并不算太愉快,山中日子艰苦,师父又极其严厉,他被伺候惯了,一时适应不得,整个人暴瘦,想着临近年关,终可在母亲膝下撒欢诉衷肠,哪知她却避他如蛇蝎。

当时他也不过才十四岁,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心中难免失落,又心高气傲,便躲起来抹了一把泪。

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被前来拜年的沈沉璧撞见了。还未及笄的少女,却高了陆秦弓一个头,她有陆菁菁没有的温和,也懂得少年要强,理解他的窘迫,温声细语地安慰他,告诉他,他们二人境遇相同,她虽为云阳侯嫡女,却生母早逝,父亲抬了正妻后,她与她年幼的弟弟沈翎便过得如履薄冰。

“所以,你瞧,我那只有七岁的弟弟都不曾掉过一滴泪,你哭什么呢?至少你母亲还在你身边呀。”

她笑着,拿出一条帕子替他拭泪,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自那时起,陆秦弓便多了一个阿姐。

很快,他适应了闻鸡起舞戴月而归的生活,再一次回到上京时,他已经长得比沈沉璧高出了一个头。

她面露惊喜,颇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三郎长这么高了,看着像个小大人了。”

往后几年的腊月,他仍旧风尘仆仆打马而归,因为他牵挂的人又多了一个。

最后那年,他提前了四个月归家,因为沈沉璧要嫁人了,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哥,刚及弱冠之年却仍未被请封为世子的陆思安。

他捏着沈沉璧写给他的信冲进了云阳侯府,痛心疾首地问她:“你不是说你有钟情的人了吗?为何还要嫁给我大哥!”

“三郎,你怎么知道我钟情的人不是你大哥?再说,嫁谁不是嫁,都一样。”沈沉璧一袭白衣,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脚下是金灿灿的落叶。

“你说他是个游子啊!”陆秦弓扬了扬手中的信,浓眉拧紧,“我大哥除了春猎秋狝,平时连城门都没出过,怎么会是他?怎么会一样?你为何不再等等?为什么要这么委屈求全?他房里已经有两个侍妾了,你祈盼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一连串的质问,问得沈沉璧滴下了泪,“我等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等的人他知道我在等他?”

陆秦弓暴躁地抓了抓头,“那你告诉他啊!你不是会写信吗?像写信给我一样写给他!滚他娘的矜持!”

“我写了。”沈沉璧凝睇着陆秦弓,一瞬不瞬。

陆秦弓愣住了,双唇动了动:“你说什么?”

“我说我写信了!”沈沉璧拔高了声音,“他说很替我高兴,还说将来要与姐夫比试,输的人要脱了衣裳到结了冰的淮江里游一圈!”

“……什么?”陆秦弓双眸仿佛凝结了的大海,他怔愣着,紧接着山高的海啸从海平线奔袭而来,轰隆轰隆,打碎了停泊在港口的渔船。

沈沉璧口里的“他”,正是他!

半年前,他收到了她的信。信中除了嘘寒问暖,还有一段少女心事。但她写的隐晦,陆秦弓便没有多想。他一如既往地提笔回信,只说替她高兴,又劝她切勿冲动,一定要等那人亲自上门提亲,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但她却再没有了回音。

直到半月前,他收到陆郁亭的飞鸽传书,告知他英国公府与云阳侯府结亲的消息,他才窝着一肚子火赶了回来。

不是说有钟情的人了吗?为什么还要嫁给陆思安?陆秦弓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根本不喜欢他。

十七岁的少年郎,热烈张扬,身上有一股较真的冲劲,内心的世界泾渭分明,总觉得人生苦短,理应事事全力以赴,所以对于沈沉璧这种得过且过的做派,他不理解,也不赞同。

可他忘了,她是一个自幼长在深宅大院的名门闺秀,熟读四书五经,深谙礼法,含蓄且内敛,她自有她的矜持与骄傲。

所以他才看不出她隐晦的情愫,可就算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她从来都只是阿姐。

庭院里秋风刮过,好似女子低低的呜咽。

最后一片梧桐叶从树梢上落了下来,沈沉璧仰头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这么高了。

“带我与阿翎离开这里,去豫州,或者塞北,哪都好,只好你开口,我就跟你走。”

她的声音带着股决然,眼眸如一汪春水,里头是她用尽全部勇气才敢向他展露的情意。

一瞬间,有什么在陆秦弓脑子里炸开了,他慌乱不已,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可、可是……”

你是阿姐啊……

沈沉璧凝视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眼里的光慢慢的熄灭了,她垂下眸子,扯出一抹苦笑,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明白了……”

她走远了。

陆秦弓望着她落寞的背影,双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开口。

“迎亲那日,沈翎偷偷对我说,她哭了。”陆秦弓忆起从前,喉间一片苦涩。

“你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吧?所以才在宴席上喝了那么多酒。”清焰终于从陆秦弓口中证实的她的猜测,她不胜唏嘘。

一直视若亲人的少女原来早已对自己暗生情愫,而他却一无所察,待到拔云见日那天,他却不能给她想要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连她自己都不期待的未来。

“呵……”陆秦弓自嘲一笑,思绪又飞回到那个热闹喜庆的日子。

那几日,他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才知道原来外头的人早将他与沈沉璧视作一对,只差一层薄薄约窗户纸没捅破罢了。他这几年不在京中,对所有的事情一直处于后知后觉的状态。看着酒席间意气风发的陆思安,再想想新房里独自伤神的沈沉璧,陆秦弓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原本还强笑着的他被几个世家子一直不停地劝酒,加之心情烦郁,没多久便喝得酩酊大醉。趁着还有些许意识,他连忙让随从长康将他带回了景明堂。

“之后,长康说要去给我打水,我一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再后来……我醒了,是被砸醒的。”

陆秦弓说着摸了摸额头,笑了笑道:“可痛了,你看,还留了疤。“

他俯身凑到清焰面前,企图让她看清楚那道早已淡得在日光下都辩不出来的疤痕。

清焰失笑,却仍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暖暖的柔柔的,像一片羽毛拂过。陆秦弓情不自禁,抬起手捉住了那只柔荑用力地握住,却很快又放开了。

月光幽幽,伞下熹微,清焰脸颊染上一层薄红,见听她道:“后来呢?”

“后来……”陆秦弓双眸望向巷口处荧荧点点的灯火,目光变得遥远。

后来,陆思安带着几个世家公子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他揍了一顿。陆秦弓醉得迷迷瞪瞪,只能由着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到他身上。

然后是蒋氏,她也带着人来了。

一院子的人。

陆秦弓被他们包围着,他错愕地望着一帮面露鄙夷的宾客,再转头看看从始至终都紧闭的新房的大门,渐渐清醒。

他刚要解释,沈沉璧的侍女一言猛地跪倒在地,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下,声泪俱下地道:“求夫人为我家姑娘做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蒋氏厉声道。

一言抬起头,一双泪眼在陆思安与陆秦弓身上飘来飘去,她重重咬了咬下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奴婢刚伺候姑娘梳洗完,三公子就闯了进来,吵嚷着要姑娘跟他走,奴婢怕有损姑娘声誉,没敢声张,便将三公子推搡出去,哪知他不依不饶,奴婢只好拿花瓶砸晕公子。本想偷偷去叫人的,谁知公子又醒了过来,还踹了奴婢一脚……”

突出其来的控诉,将陆秦弓打了措手不及。他胸口钝痛,恐惧像一件披风,密不透风将他罩了个严实。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舌头不听使唤,却仍倔强地道:“我没有做!”

没有人说话。新房的大门仍紧闭着,静得仿佛里面披着红色嫁衣的新娘子不存在一般。

“母亲,我没有做!”陆秦弓努力挺直了胸膛,祈求的目光落在蒋氏身上。

信我一次吧!我是您的儿子。

可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三郎,你太让我失望了,那可是你嫂嫂!”蒋氏当着一院子宾客的面,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

初冬的夜晚,天幕如墨,寒星如无数高悬的利刃,却无一例外的指向陆秦弓。

“当时,一言一口咬定是我一个人闯入新房,并欲行不轨。后来,长康赶了过来。他替我辩白。他说,我已经醉得走不动道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我扶回景明堂,且他离开时,我已人事不省,试问又怎样能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走到我大哥的院子。两人争执不下,一言为了自证,触柱而亡。”

陆秦弓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平静,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般。

“后来,父亲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便下令处罚长康。长康折了一条腿,被乱棒打了出去。我在父亲的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父亲这才命人将他从破庙里接回来。我将身契还给了他,让他回老家去了,之后,我便去了北疆。”

他轻描淡写,仿佛这些话已从他的嘴里说过千万次似的,那一触即死的毒液早被淬炼成了一滴平平无奇的水。

然而这个中的煎熬又有谁知晓呢?

“当时……是不是还下着雪?”清焰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绞着,她想去拉他的手,却又没有勇气。

陆秦弓笑笑:“我皮糙肉厚,倒也没觉得冷,就是被我爹打了三十个板子,屁股疼得很。”

“国公爷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清焰脸颊鼓鼓,活像一只受惊的小河豚。

这场构陷简直是漏洞百出,且不说洞房花烛夜,新娘子跟前只有一个侍女,就算人都被沈沉璧遣了出去,又哪有新郎官带着外男闯进自家后院的道理,这明摆着就是要让陆秦弓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口难辩。

难为他们处心积虑,为了达到目的连英国公府的名声都不顾了,真够豁得出去的。

陆秦弓被她愤愤不平的模样给逗笑了,“你以为我父亲不知道他们的把戏吗?只是当时一言已死,我大嫂又抱着她的尸首当着众人的面恸哭不止,处罚我,于公于私,都势在必行。而且,在他心里,大约也觉得这场诬陷来得正是时候吧!”

清焰越听越心惊,难怪方隐荧一再劝她莫要与陆秦弓扯上关系,这英国公府表面看起来一派繁荣,实则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泥潭。

“蒋夫人她、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你也是他们的至亲骨肉啊!”清焰的声音都微微颤抖了。

陆秦弓双眸徒然一凛,他凑近清焰,以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其实,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陆家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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