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小肚鸡肠

“西琳公主许是为了避嫌,这几日都未曾出门,更将来访者通通拒之门外,属下的人渗透不进去,故而探听不出有用的消息。”

按照惯例,各国的来使一到上京就会被安排到春宜行宫住下,但这一次,霍加以公主想就近体验大历风土人情为由在宝华坊租赁了一座宅邸,名为寒香园。

怪就怪在,明明皇城周围有许多宅邸可租赁,不仅护卫森严且出行便利,可他们偏偏选择了才建成不过三年,七成宅子都空着的宝华坊,美名其曰,新宅子更加新净,住着心情舒畅。

陆秦弓垂眸沉吟片刻,道:“霍加呢?”

贺永道:“他今日去了趟永安楼,点了几样吃食,还带走了一样。”

“带的什么?”

“红烧狮子头。说是点错了,为免浪费,便带回去给公主养的猎犬吃。”

陆秦弓闻言,星眸如触电般抬起,“你确定他说的是点错了菜?”

贺永重重一点头,“那北凉人一走,属下就进去问了,小二就是这样说的。将军,可有什么不妥吗?”

陆秦弓双唇勾起一抹讥诮。

霍加不食猪,此前在迎接西琳与霍加的国宴上,内厨司便烹饪了这道菜,霍加当时不知情,夹了筷子,还大赞其美味,谢致行便提了一嘴它的烹调方法,在得知红烧狮子头就是猪肉时,霍加的脸都白了。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再说点错了菜,必定是想掩盖什么。

陆秦弓当即对贺永下令:“盯紧西琳与霍加,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贺永领命而去,卫聪道:“将军,仅凭一道菜,您就能断定方大人在霍加手上?”

陆秦弓摇摇头:“当然不能,但他们的动机最大。”

当时两军交战,北凉节节败退,原叫嚣着要与玄甲军同归于尽的北凉大将穆德忽然举了白旗,并扬言要卸甲归田,而此时的玄甲军也由七万人锐减至三万,军民经过长年累月的征战,急需休养生息,谢致行便从善如流,接受了北凉割地求和。

人人都以为经过此役,北凉元气大伤,总该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草原的另一边,三五十年都不敢出来作乱。可陆秦弓却一清二楚,北凉人天性好战且狡诈,明面上求和示弱,暗地里却在谋求复起。

“藏兵图!他们断定方大人手里有藏兵图!”卫聪恍然大悟,拍手道。

陆秦弓不语。那藏兵图他也一直在找。

两百年前,大历只是西边的一个小国,战乱不断,为求自保,便向前朝的永乐帝进献美人与财宝来换取兵器。哪知押运的官员半途毁约,上千上万的刀枪剑戟与弓箭就此隐世,只留下一纸似是而非的地图被各路人马你夺我争。几经周折,地图最后流落到前玄甲军大将容岳手中。二十五年前,容岳身死,而他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方淮,在那之后,藏兵图便不知所踪。

当然,这都是人们的臆测,因为方淮从始至终都没承认过他手中有藏兵图,而北凉显然也不信他的那套说辞。

“将军,若方大人真的在霍加手上,那藏兵图……”卫聪不禁捏了一把汗。

陆秦弓摇摇头:“想必方淮也明白,他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拖延时间,因为不管他有没有藏兵图,落到北凉人手上,他的结果都只能是死得悄无声息。”

可令陆秦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据闻皇帝当年也追问过方淮藏兵图一事,皆被他否认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他甘愿冒着欺君灭族的风险也不愿上交图纸。

除非他手上真的没有那玩意儿,或者……他有,但他不晓得那是藏兵图。

这些都是他的猜测,若想知晓真正的原因,还得尽快找到方淮才行。

陆秦弓揉揉眉心,在此之前,他一直对那批兵器的存在半信半疑,而经过方淮一事后,他决定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要解开这个迷团,否则,祸害无穷。

“雷炎可回了?”陆秦弓望一眼窗外的月色,问卫聪。

卫聪说回了,正在外头等着回话,言毕便将雷炎喊进来。

“她今日有去医馆吗?”陆秦弓坐在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旁白狐面具抚摸着,姿态懒散从容。

“去了。只不过……”雷炎答道,欲言又止。

“说!”陆秦弓轻敲桌面,言简意赅。

“……韩奇也去了。”

陆秦弓动作一顿,又将面具放了回去,语气听不出喜怒,“哦?”

“韩奇那日在猎场不是也受了伤吗,他不在家好好养伤,跑去医馆做甚!”卫聪没好气道。

雷炎:“他就是去抓药的呀,然后,赵姑娘顺便帮他背后的伤口换了药。”

雷炎说完,忐忑地瞄一眼陆秦弓。

陆秦弓嗤笑一声,面上仍旧没什么变化。

“抓个屁药!”卫聪骂道:“他家中就住着一个老太医,什么药没有,用得着跑到明川医馆去扮可怜!”

雷炎挠挠头道:“这个属下就不清楚了,总之换药的时候,韩奇痛得哭爹喊娘的,赵姑娘还安慰了两句。”

“哭爹喊娘?”陆秦弓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嘴角噙笑,深邃的眸中闪过一抹冷意。

他会哭爹喊娘?一个从马上摔断了腿都一声不吭的汉子,就给背上的刀伤换药会哭爹喊娘?装的吧!不就是想搏同情吗?

陆秦弓从鼻孔哼出一声,示意雷炎退下。

卫聪忙道:“医者父母心,将军,赵姑娘此举不过是做了她的份内之事。”

陆秦弓冷笑道:“你倒是爱操心。”

“属下这不是怕您误会赵姑娘嘛。”而且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他吃醋了。

“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陆秦弓又是一嗤。

“当然不是!”卫聪拔高了声音,他想了想,往陆秦弓身边凑近,又道:“不过将军,您明儿也该去找邹先生把把脉了,就顺便让赵姑娘一块帮您换药呗。”

陆秦弓撇了一眼卫聪,俊脸浮现傲慢,“你该不会想让我去学韩奇那小子吧?呵,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流血不流泪,哭唧唧,丢不丢人!”

卫聪撇撇嘴,哑囗无言。他不过是见他们二人起了点争执,想充当和事佬罢了,哪知人家根本不领情。

不领情便不领情罢,卫聪很快将这段插曲抛诸脑后,第二天照旧与陆秦弓出门。

他骑马,陆秦弓坐车,快到明川医馆时,陆秦弓忽然吩咐车夫直接去昭园。马车外的卫聪怔住,随即打马上前道:“将军,赵姑娘在医馆,你这会儿去昭园……”

“今日她不会去医馆。”陆秦弓打断他。

卫聪将信将疑,当一行人到达昭园时,果见门口停了辆青帷马车,中门大敞,里头还时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陆秦弓站在门外,两条长腿迟迟不迈,卫聪跟在他身后,双手抱臂,简直要被他脸上兜都兜不住的忐忑给逗得差点忍俊不禁。

好在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们。那是一个长相俊秀的青年男子,装着件暗紫色如意福寿纹滚边的长袍,坐姿端正,面生得很。

卫聪心里头咯噔一下,还未开口,忽见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探头出来,水红色的并蒂莲纹褙子,喜庆极了。莹白的脸上,那双盈着春水的眸子一转,现出惊喜的光彩来。竟是忍冬。

“将军!卫参军!”她喊了声。

卫聪笑着拱手,陆秦弓则是微微颔首致意,腿终于是迈进了门槛,面上却是一副望眼欲穿心不在焉的模样。

没走几步,他所思所想之人便从屋里头快步迎了上来,微风拂过黑锻似的发尾,那张透着珍珠般润泽的脸上巧笑倩兮。

“将军来啦!”清焰笑道,仰头仔细端详陆秦弓,发现他的气血比前日看上去要好得多,很是高兴,又道:“真巧,我正给忍冬与何年看将军与卫参军送来的贺礼呢。”

忍冬忙与那名陌生男子上前行礼道谢。

陆秦弓望着他们二人微笑道:“祝你们同心和好,五世其昌。”

忍冬与何年喜不自胜。

卫聪看着眼前新婚燕尔的一对璧人,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三朝回门。他也笑着说恭喜,又挑了几句意头好的话祝贺他们夫妻二人,什么白头偕老夫唱妇随早生贵子琴瑟和鸣,直听得在场的几人笑咧了嘴。

气氛很是融洽,陆秦弓跟在清焰身后进了客堂,用了一顿简单却温馨美味的午膳。

这是陆秦弓第一次见到喑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皱纹丛生的老妇,而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略微丰满,沉默却温柔,总是慈爱地看着清焰微笑。

饭毕,喑姑几人收拾碗碟去了,清焰也起身去泡茶,小小的厅堂里只余陆秦弓与忍冬几人。忍冬朝何年使了个眼色,何年会意,便找了个借口与卫聪离开。

陆秦弓仍旧坐在那儿,忍冬上前屈膝行礼道:“今日民妇回门,将军赏脸作客,民妇与夫君不胜感激。”

陆秦弓笑笑,不过是看在清焰的份上,想让她高兴罢了。他来了,让姓何那小子知晓妻子背靠将军府,日后绝不敢轻易怠慢了去。不过今日看来,那何年举止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倒是个不错的青年。

“你将他们二人支开,就是为了对我说这话?”陆秦弓道。

忍冬摇摇头,“将军可还记得三个多月前,我家姑娘差点被圣上献祭一事?”

陆秦弓不语,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大巫还是他主张灭口的。

“我们姑娘在得知此事后,以为自己九死一生,便写了一封绝笔。”忍冬说着,双眸滚下泪来。

陆秦弓眸色一凝:“你说什么!”

忍冬用帕子将眼角的泪拭干,娓娓道来:“此事过后,她便买下了这宅子,令我日后有省亲之处,又从方老夫人那要了小秧,让喑姑认作干女儿。那时我只当她是在为自己留后路,直到六日前方大人在猎场出事,姑娘被逐出方府,我收拾衣物之时发现了那封绝笔信……”

管它什么出阁嫁人,忍冬当时只想陪清焰度过这个难关,可十年的日夜相伴,她晓得如果她在此时闹别扭,只会在清焰焦灼不安的心上再浇一勺子油。她费尽心思,不就是想看着她出嫁,后半生能有个依靠吗?

如今她是有了着落,可清焰呢?陆秦弓虽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奈何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如今北凉又来了个西琳公主,人人都传,皇帝为了两国邦交,极有可能会命陆秦弓迎娶那位公主。

忍冬简直不敢想,若是这样,清焰该如何自处?她已经写过一封绝笔信了,难道还要再写第二封吗?

陆秦弓听着忍冬的话,全身血液一点一滴疑固,他动动十指,发现指尖不知何时已褪去温度,凉飕飕一片冰冷。

她曾经那么绝望吗?而那时的他,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将对她刚生出来的情意摘除。

陆秦弓张了张嘴,喉咙仿佛堵了块石头,他道:“信呢?”

“姑娘烧掉了。”忍冬道,旋即朝陆秦弓跪下,“民妇自知身份低微,将军能给民妇说话的机会,已是民妇十世修来的福气。民妇别无所求,只求将军日后无论境遇如何,都能给予我们姑娘庇护,民妇愿一辈子吃斋念佛,祈求佛主保佑将军心想事成!”

她眼含热泪,言辞恳切,大有你不答应我就跪一辈子的架势。

吃斋念佛?陆秦弓哂笑,那灯豆若是知道,只怕会心疼吧!

“我既然说过要娶她,自然会护她一世。起来吧!”他神色郑重地道。

午后的日光裹着院子里的桂花树,暖风徐徐,枝桠摇曳,绿伞茸茸,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

何年夫妻二人登上青帷马车,往银溪庄的家去了。

陆秦弓于门前负手而立,他凝视对忍冬依依难舍的清焰。她被温暖的阳光笼罩着,整张脸上的小绒毛清晰可见,那亮晶晶的瞳仁微微眯起,弯成一道愉悦的弧度。

陆秦弓深吸一口气,忽然无比地想留在这个瞬间里。

眼见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清焰怅然若失,但大半日下来,何年对妻子处处殷勤体贴,还有忍冬面上时不时露出的娇羞与崇拜,清焰又真心实意的替她高兴。

“回去吧!”她长吁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陆秦弓还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一蹲望妻石,直至清焰朝他展开一抹明媚的笑容,他才触电般轻咳一声,走到桂花树下坐定,拉长了脸一言不发。

还在耍小脾气哪?清焰哭笑不得,快步上前道:“将军来了大半日,是时候吃药了。”

陆秦弓错愕地抬起头,浓眉宛如海上的两艘失控的船,打满了舵却依旧毫无阻力地撞到一起。

“你要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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