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时穷(九)

何二正睡着,蒙胧听到两声门响,凝神细辨,却又悄然,翻了几下身,终究百般不情愿爬了起来,披了衣裳去开门。

一打眼却不见人,何二悔恨地一跺脚,眼梢里,却倏忽滑进鲜红一片,低下头,赫然血淋淋一个人趴在廊下。

何二猛地往后窜了几步,少顷回过神,哆嗦着手上前试了试鼻息,是活着的。

何二一回身跑了进去,冲去堂屋,唤出贺平急声道:“门口有个身上好多血的人!”

贺平睡眼惺忪的:“大半夜的,什么好多雪人,快回去睡去。”

何二跺脚道:“不是雪人呀,是血人!”见贺平瞪起眼,急忙分辩:“贺管家,红的!不是白的,是红的!有个身上好多血的红的人!”

“把人挪进来。”顾允不知几时立到了廊下,向贺平道,“去找秦郎中。”

贺平一路冒雪疾驰,到了秦家,下马拍门,二禄提了灯笼出屋,开门见是贺平,忙回头喊“师父”,须臾,秦仲方出来道:“怎么了?你家大人又起烧了?”

贺平急道:“秦郎中,不是我家大人,有人受了刀伤,流了许多的血。”

厢房床上,苏晓沉沉躺着,右袍袖一路裁到肩头。

顾允坐在床沿上,咬牙死死地给创口缠上素棉布,眼见血终于止了,松了口气,一屋子漫着血腥气,定了会神再睁开眼,这才瞥见右肩下,一痕素白。

目光随即别开了,孤灯摇曳,窗隙外雪如川。

苏晓醒来时,已是正午,雪光满透窗纸,白得刺目,茫然盯了会帐顶,抬手想掀开衾被,一刹间,右臂上钻心的疼。

疼却疼得清醒了,换了左手将被子向下推,低了眼,身上中衣崭新,不是原来的。

两眼一合。

顾允会如何处置她呢?

可她是别无选择的,那时若不逃到他这里,也必然死在大雪中。

十二岁随老师踏上世路,立志入仕,她不是没有抱过必死的决心,然而泛舟海上,纵知有惊涛骇浪,总会有人葬身鱼口,可总又觉着,那人不会是自己。

倏忽吱呀一声,门被推了开,苏晓不由浑身一僵。

枕上侧头看去,只是个姑娘,与她打了个对眼,一声不吭又将门拢上,不一时去而复返,端了汤药清粥过来,向晚亦如是,此外再无人来。

直到第二日黄昏,也只她进出,苏晓终于捱不住,开口向她说了头一句话:“你们大人还不曾回来?”

姑娘默了会,摇了摇头。

苏晓道:“是回来了的意思?”

姑娘点点头。

苏晓揣度问道:“你们大人不让你同我说话?”

姑娘点点头,似乎是点头摇头也不敢多为,转身而出。

窗纸渐洇了月光,寒凉的,彷佛月冻成了冰,又泠泠地化水。

不知过了多久,门扇那头又一响,苏晓在枕上侧首,这回是顾允了。

他坐进窗下椅里:“前日问出了什么?”

苏晓一愕,两日过去,顾允总该已见过赵天柱他们了:“大人,那些解户——”

“他们还在通惠河上,”顾允道,“我是在问你。”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问她?苏晓直直朝窗下看去,是想在讯问之前,说些旁的话来分她的神么?

窗下人的神色还是无波无澜的,什么也看不出,苏晓收了目光,低声开了口:“解户赵天柱的确识得盛观夏,她是青浦县北亭乡人,还有一兄长,曾为青浦县算手,据盛观夏所言,在南京被害,赵天柱还给了下官一本册子。”

说着一顿,要问册子的事,顾允道:“在我这,手怎么回事?”

苏晓默了一歇:“后来下官回衙上值,有人自称刑部差役,说大人要问话,下官听出是妄语,本欲将计就计,却为他识破,在马上受了一刀,那里离大人住所近,情急之下,方才跑来了。”

顾允道:“奔马之上,左手抱册,右手执辔,受人一刀,还能逃脱,你的马术卓然如此?”

苏晓张了张口,嗓音更低了几分:“本是险些跌下马去的,却闻到了一阵酒气,下官便、便振作精神。”说着都觉顾允不会信。

顾允道:“你可知那人是几时起了杀心的?”

苏晓垂下了眼:“下官本来推测,那人是想以刑部名义将下官骗出衙署,以此逼讯下官夺取文册,可现下看,恐怕他一早就存了杀心,否则,下刀不会利落如此。”

“不错,”顾允道,“一开始他便想要你的性命,但不是用刀刃,而是酒。”

“酒?”

“你可知有多少人,醉后冻毙雪夜?”

苏晓悚然一惊。

所以,倘若她不曾意识到险境,那人本来料想便是趁她不防打晕她,再灌酒,如此旁人便只会当她是自己醉冻而死,案子便到不了刑部,纵后来能到,那时,又还剩多少蛛丝马迹供查?

冷汗密密地渗了一背。

仕宦险恶,从前老师耳提面命,原来她终究是入耳不入心,如今身处其中,方才知人心诡谲至此。

“苏日清。”

蓦然一声唤,苏晓应声看去,目光一撞,陡然醒悟,一屋死寂里,顾允一步一步踏了过来。

“现下我问你的话,只答是或不是,不许停顿,你可明白?”

“是。”

“你是苏日清?”

“是。”

“苏尧白已死?”

“是。”

“他与你母亲并非死于火中?”

“是。”

“火是你自己放的?”

“是。”

“他们的死与辽王府无关?”

“不是。”

一问紧着一问,恍惚还是当年深秋,冰凉的尸首旁,她一坛一坛地,喝本是为兄长考中湖广解元备下的贺酒,浓烈酒气里,她却仍旧愈来愈冷,直到最后,烈火将周身浇过。

右臂一抬,涔涔冷汗淌下,苏晓迫使自己挣出往事。

问她的这些,世上也只她和老师全然清楚,他却猜得分毫不差,洞察幽微,无远不烛,她今夜方才是见识到了。

苏晓咬牙掀被下床,立到床边,揖身拜了下去:“庆嘉二十八年,母兄亡后,我纵火将家中一切焚尽,自此改换装束,向蜀地行去,同年冬,遇上老师,随他读书,而后冒名兄长,入仕为官。”

“谁是你的老师?”

“家师陆渊,字春渊。”

衡阳陆春渊,经年没有听到的名字了,彷佛月下倒塌的石碑,又压上了心头。

顾允道:“口说无凭。”

苏晓盯着素衣袂轻轻一笑,漂浮海上时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既要凭证,她还有机会的。

“家师以行草擅名海内,从师数载,我也学了几分,请顾大人一看。”

顾允向她右臂看了看:“还能写字?”

苏晓毫无迟疑:“能。”

门再推开,顾允端了笔墨进来,置在窗下案上,苏晓上前提笔,手不由颤了颤,狠命将牙一咬,蘸墨落纸,一气呵成。

顾允侧首看去,纸上七字,铁屈银蟠,饶是伤臂写成,也已不逊于陆春渊留在翰林院的书帖了,自庆嘉十九年后其人生死不明,除翰林院中几幅,他的字存世寥寥,不是亲自教出来的学生,仿不出这份风骨。

虽九死其犹未悔。

目光又从纸上落回窗前人,素面素衣,立得挺直,如同白玉琢成的笔。

笔正被紧紧握着,窗前人又向他深深揖下:“顾大人,我为女子,亦随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冒天下之大不韪入仕,只想于世路之上求一公平,望大人成全。”

“你想求什么公平?”

“求如我之人,累月经年被夺去的公平。”

“你要如何求到?”

“四海已无可归之地,九族已无可倚之亲,孑然一身,只此一求,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顾允道,“谁真能得九死?”

苏晓才要开口,顾允立起了身:“将计就计,你怎知那人便会信你?纵信,三言两语,又如何确保说服幕后之人?杀人放火做尽,又为何要在乎你性命?满心只作一想,便看不出杀机,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谁人相与?”

苏晓张了张口,一时却什么也吐不出,方才满怀的意气,已荡然无存了。

“仕途中求公平,”顾允看着她,又开了口,“如夜行危崖,稍有不慎,则作齑粉,而你有极力遮掩之事,更如目盲,到底能走多远?”

话罢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门扇前了,一室沉寂里,又响起了声音。

急促激越的,全不似个伤者,是盛夏雨催在铮铮玉石上。

“那么大人呢?三变有缺,一过不赦,大人为何要担上这样的名声?大人为何不愿做人人称赞的厚德君子?大人为何会与声势正赫的卢家深有龃龉?大人为何其实也在临危崖行夜路?”

“若大人此日若肯授我知遇之恩,我必披肝沥胆舍命忘身以报,此生此世必与大人,同道相益,同心共济,终始如一。”

顾允顿住了步子,不回头,也无回应。

苏晓身子晃了晃,踉跄几步跌坐在床上,挣扎着起不来,只得抬头道:“那么大人如何想?”

顾允仍不回应。

苏晓紧紧望着他的身影:“大人若觉得我不堪任用,我亦绝无二话,只求大人让我留在署内,我知大人是明刑弼教之人,可律法上也不曾写明女子不得入仕,大人便是让我留下,也不算,知法犯法,今夜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此后若再度被识破,绝不会让旁人知道大人清楚我身份,绝不会牵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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