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时穷(十)

声量愈来愈低,到后来便成了廊庑下的游丝,细飘飘的,几近于无,脸上倏地一片冰冷,指尖碰了碰,才发觉是泪,苏晓慌忙张手去抹。

却越抹越多,是心底长堤轰然倒塌了,汹涌而出的湖水,直没过头顶,所以,她今生所求,是在今夜到头了么?

“苏晓。”

清沉沉的嗓音,恍惚是从极远处传来的:“我会给你告假。”

苏晓怔然有时,才猛地起身跌跌撞撞追上去,门一拉开,一庭月色空濛,身影转过游廊。

她仰起脸,恍然似梦,月弦西天。

西天月已被云掩了,严瑞松收了目光,脚步声响起,转身拱手道:“卢侍郎。”

卢仕荣落了座,直截道:“东西现下在顾允手里?”

严瑞松道:“是我的人大意了,放走了那人。”

“那人是谁?”

“东城兵马司一个观政,苏晓。”

卢仕荣冷冷一笑:“严总宪,你如今是越发大意了,三十六年你信上如何说的,齐濂已死,诸事已毕,我是想不到如今还能如此喧天的热闹。”

严瑞松朝墙角一只松竹纹净水瓶看了过去,齐濂当然已死,入仕经年,那却还是他头一回直接要人性命。

却办得干净利落极了,像是杀鸡抹脖子,一丁点血也不曾溅上身,以至后来要盛启春的命,更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严瑞松沉声开了口:“我绝不敢对卢侍郎有隐瞒,齐濂之事,卢侍郎自是清楚,盛启春也确然已死,再派人去青浦时,其寡母小妹只以为盛启春是不愿再为算手,去南京是做药材生意,不想再惹耳目,方才没有除尽——也不知那个盛观夏后来是如何得知齐濂一事,一介女流,竟敢京诉。”

顿了顿,“日前顾允来都院,看形容只怕要彻查,我一向听闻他自矜自持,不群不党,既不为阁老所用,也不是清流一派,方才是棘手。”

卢仕荣草草听着,目光扫过食案,黑釉茶盏里盛了常州阳羡,金盘中搁着苏州玉带糕。

夜已深,则嫌阳羡太浓,玉带糕太腻,他倏地记起严瑞松正是乡野出身,所以哪怕挣得了资籍豪富,也终究不识风雅为何物。

“卢侍郎?”严瑞松唤了他一声。

卢仕荣冷声道:“你放心,纵是顾允,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他这个人我再清楚不过,没有万全把握,绝不会轻易图穷匕见,所以,必定要赶在刑部前找到盛观夏。”说着看了严瑞松一眼:“我也会去函江南,让他们早做打算,这也是你阁老的意思。”

严瑞松一振袍袖躬下身:“下官一定不负阁老厚望。”

卢仕荣的目光却向窗上一滑,嘴角笑意一晃而过,未几,离座道:“话便到这了。”

卢仕荣来复去,雅室中又只是严瑞松一人。

他再度踱到窗前,云仍遮着月,千家万户都沉在夜色中,却还有几窗灯火,一亮一亮的,不肯熄灭,严瑞松心中陡然生了怒忿,都该灭尽的,他如是想。

日斜在远天,几抹飞云金红缕。

杜长蘅踏入值房,向着长案道:“尚书,吏部文选司那边已说妥了,过几日就让苏子熙补上浙江清吏司的缺。”

顾允道:“有劳。”

将近散衙,杜长蘅余事已毕,便也不急着走,笑道:“我只当这事不好办了,尚书怎就知道,卢斜川不会横插一脚的?”

顾允道:“你自己想罢。”

杜长蘅默了默,一般来论,他自己是想不出的,索性不想,笑道:“那我就恭贺尚书得一良才了,说来,旧年会试苏子熙那篇《论礼义生于富足》,还是尚书让我看的,判语我到现下还记得,当真是妥帖。”又笑叹道:“有此等才识已属鲜见,又不乏胆魄,的确是不可多得了,尚书就是春禊那时候看上他的罢。”

话音方落,散衙钟鼓声遥遥入耳,杜长蘅知道顾允向来走得晚,抬手欲辞,却又想起一事:“昨日我去了孙霖家一趟,那孩子的伤寒已好全了,只是瘦得可怜,不过我想小孩子多吃些,总是胖得快的。”

顾允搁下了笔:“贺平近日会支笔银子给你。”

杜长蘅忙摆手笑道:“这显得我是向尚书伸手要钱来了,我——”

门推开了,正是贺平走了进来,见了他一拱手,便拿了案头湖笔同笔洗出去,杜长蘅向后瞧了一眼,讶道:“尚书这是要走了,今日走得这么早么?”

顾允“嗯”了声。

杜长蘅笑道:“尚书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顾允道:“没有。”

杜长蘅笑道:“那尚书是有什么人要见么?”

顾允将文牍放到架上:“喝茶么?”

杜长蘅笑道:“我方才才喝了茶过来的,不渴。”

顾允道:“不渴。”

杜长蘅嘿嘿一笑,便要告辞,顾允又道:“有劳近日去团营问问,年前有谁支用过石脂的。”

杜长蘅忖度道:“这是为了纵火案么?这案子不是分给湖广司了,尚书还在亲自管呀?”

顾允言简意赅:“他们不能指望。”

离了刑部回宅,苏晓已穿戴好了,向他辞行。

新袍子是贺平送来的,她自己那件官袍,除非打补丁,已不堪再用,苏晓更衣时才发觉,身上中衣,只怕是顾允替她换上的。

看贺平的样子,并不知她是女子,遑论其余人,是以,只能是顾允替她换的衣裳。

整个人即刻被搁进了蒸笼,跟着包子一起热气腾腾了。

生死攸关不必拘泥男女大防,顾允这等正人君子定是闭眼而为——好在一会便说服了自己,又凉快下去了。

贺平看了眼顾允,向她笑道:“晚饭都备下了,苏大人吃了再走也不迟。”

苏晓笑着摇了摇头,她已在这里白躺许久,实在不好继续腆颜叨扰,顾允却蓦地问道:“那本册子看过多少了?”

苏晓道:“约莫十之三四。”

“看出了什么?”

“乍一看似乎是青册,仔细看,赋税数额却许多不对,国朝成法,官田一亩征税粮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下官知苏松一带多官田,可册上的折算起来,大多还要高于官田征额,然亦有部分人家,征额却低于民田。”

说着嗓音一沉:“而这些人家,据册上载,名下田产人丁皆不少,是以下官推测,这并不是本青册,而极可能是盛启春从青浦县衙带出的实征赋税册。”

换而言之,青浦官吏对小民课以重税,而对乡绅大户征收不满额度,将本该大户缴纳的部分赋税,分派给了贫苦民众,而盛启春作为青浦县衙算手,或许便是想将这本册子昭之天日,才招致杀身之祸。

顾允道:“若是实征册,写明征收额数即可,何必再添上田亩等?”

苏晓不则声,顾允说得是,添上田亩,等着哪一日给他们看出来么?那么,这册子究竟是什么呢?

苏晓忖了忖,还是没有开口询问,这是刑部案子,个中情事本不该她知,之前之所以让她问话,是因为顾允曾欲留她,至于现下问,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多少了罢。

“大人,”门外忽地一声,“晚饭好了。”

顾允道:“吃了再走罢。”

苏晓踌躇一下,道了声“多谢”,晚饭端过来,一色清粥小菜,苏晓万想不到顾允如此迁就她这个伤患,简直不知再说什么好,直直看去,才一张口,顾允道:“一向如此。”

苏晓把嘴一合,饭毕,亦未再多说什么,一揖告辞。

救她一命,又许她留在衙署,顾允对她已仁至义尽,但她亦知,经此一别,两人不会再有干系了,日前之事,到底是她贸然行事,暴虎冯河,自然人不相与。

苏晓忽而怅然,若非一心想进刑部,彼时恐怕也会再多想一想,可见世事当真如手中流沙,攥得越紧,失得越多,经此一事,她此后务必要步步小心了。

贺平将苏晓送出去,顾允一人默坐了会,离座起身,推门走到廊下,那头,苏晓却一脚跨入院门。

见了他,站定了,远远道:“大人,册中本还有一张纸条,下官明日送去刑部。”

院门一丛竹,余晖流过竹梢,又流尽竹边人一身,暧暧然似玉生烟。

翌日,苏晓一早到了东城兵马司,将纸条送去刑部。

再回兵马司衙门,刘奇也来了,乍见了她,一连串问道:“你这几日跑哪去了?不是告了七日假,怎么就又回来了?你怎么了?脸怎么白得像只鬼?”

苏晓才要作答,刘奇脸上却又浮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我平日倒是错看了你,只当你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没成想你小子这么上道啊!”

苏晓不知他忽发什么疯,默然坐到炭盆边,刘奇跟着坐了下来,一封文牍横到眼前,笑嘻嘻的:“喏,吏部新鲜送来的。”

苏晓愣了愣,一伸手欲去拿,忘了臂伤,顿疼得龇牙咧嘴。

刘奇将文牍往她手里一塞,瞪她一眼:“不就是去刑部任个主事么,至于乐得这模样,笑比哭还难看。”

苏晓充耳不闻,急急抽出文移,先看印再看字,是真的。

顾允不仅许她留下,还让她去刑部任职了。

那夜听着她的剖白,他分明是个不为所动的样子,苏晓仍旧不可置信,像一大把饴糖蓦地塞进了嘴中,分辨不出甜滋味,只是发懵。

刘奇啧啧道:“这顾允与卢仕荣向来不对付,你将卢仕荣得罪了,跟了顾允最好,唉,你到底是怎么就把他说动了,还能让他在铨选前向吏部就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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