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时穷(十一)

苏晓回过神,避重就轻:“原来人人都知道他们两人不对付啊。”

“怎么是人人都知道,”刘奇一扬眉毛,“不过,我当然是清楚的。”

苏晓求知若渴:“刘大人果然深知朝事,个中究竟如何呢?”

刘奇清了清嗓子:“顾允与卢仕荣皆是二十九年那一科的,卢仕荣呢,本来二十六年便能赴会试,只是不巧他娘驾鹤西归了,才同顾允凑到了一处,卢仕荣少负才名,那一科,人人本以为会元状元于他是探囊取物,谁知半道杀出了个顾允来,说来也奇了,顾允乡试一般,到了会试殿试,却是文曲星下凡了,一路夺魁。”

“连礼部唐尚书都不吝下了句‘金相玉质,文如其人’的判语,状元也是张兰阶一力拟的,庶吉士馆选本是卢党的场子,可他也是公评第一,到底文章摆在那里,那一群大老,哪个先敢明面上不要脸呢?”

刘奇笑嘻嘻地摇头摆手:“入了翰林院,从策论到青词,卢仕荣还是没一样比得过的,可怜他本还想连中三元,却是甘蔗地里栽葱,处处比人家矮一截,换了你,你不恨?”

未几,苏晓听得边上没声了,连连点头:“原是如此。”

刘奇道:“你在听么?”

苏晓嘿嘿一笑:“甘蔗地里栽葱,处处比人家矮一截。”

刘奇却不言语了,少顷,捡起火箸,伸进炭盆里翻了翻:“到了刑部收敛点,十年挑灯寒窗挣出来的袍子,自己衣裳穿好了,再管旁人冷不冷。”

苏晓不料刘奇忽有此言,默了默,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刘奇冷哼一声:“我看你是不知道的,人不吃些苦头,可不能知道事!”

苏晓不作声,半晌,刘奇抄起酒葫芦仰脖喝了一口:“行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罢,我就祝你此去,前程似锦,衣绯横金。”

苏晓展眉一笑,迎着窗上纤亮的日光:“多谢。”

新做了公服常服,苏晓去刑部报到。

到了浙江清吏司见郎中宋仁安,四旬往上的年纪,圆长脸孔,薄眉毛圆眼,中等身量,浑身透着全没棱角的和气。

司中员外郎、主事与一干吏员亦在,宋仁安带她认了认同僚,又劝勉一番,末了指着角落一个吏员道:“他以后便跟着你了。”

苏晓含笑看去,那人埋头躬身道:“小人陈昭,见过苏主事。”行罢礼直起身,眼仍低垂着,不是那种特意的恭敬,看得出惯常便是如此的。

宋仁安又说了几句官话,其余人走了,笑眯眯看着苏晓:“衙门里头的规矩,新官上任,都是要摆几席酒的,只是,咱们顾尚书,想来小苏你也是知道的,两只袖子只能刮得下风来,这酒还是不摆为妙。”

苏晓道:“下官知道。”

宋仁安又笑道:“小苏呀,你可知咱们司上一个主事,现下在何处?”

苏晓道:“在服刑?”

宋仁安愣了愣,他这一问本是打算自答的,不想苏晓先说了,不由呷了口茶:“不错,咱们顾尚书正是温犀秦镜一般的人物,贪贿之事,可万万不能为之呀。”

苏晓躬身道:“下官一定谨记宋郎中教诲。”

她以为宋仁安的话到此完了,正要告退,不料他又呷了口茶,搁下茶盏,清了清嗓子,连篇累牍大论起来了,仿佛要对着她作一篇文章,题目可以拟作,论清廉为官。

苏晓认真听了少顷,省悟了,她是被提前招进刑部的,宋仁安自也清楚,只怕误以为她是顾允跟前的红人,这番大论哪是说给她听的。

苏晓瞅准时机,在宋仁安话缝里挤进一句:“宋郎中说得极是,若顾尚书知道,也必然要慨叹宋大人之清正廉洁。”

宋仁安忙摆了摆手,肃道:“立身清正乃是仆分内事,岂念区区浮名。”

苏晓笑着点头:“宋郎中说得极是,宋郎中若没有旁的吩咐,下官便告退了?”

宋仁安哈哈一笑:“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苏主事去自家值房看看罢。”

一语未了,书吏入内道:“大人,顾大人那边送了道手谕来,让苏主事去翰林院取庆嘉三十一年的策论集子。”

宋仁安又朝苏晓看去,笑意愈发浓了:“小苏呀,快去罢,可莫要误了顾尚书的事。”

苏晓揣着手谕到了翰林院。

依刘奇日前之语,庆嘉三十一年正是顾允在翰林院的最后一年,想了一路,也不明白为何教她去取他那一科的策论集子。

翰林院小吏看过手谕,到架阁库把册子找了出来,苏晓拿了册子向外走,半路翻看起来,果不其然,打头第一篇便是顾允的。

一看入了神,不防一只手倏然落下来,把册子一撮撮走了:“大太阳底下这么用功,看什么好东西呢?”

苏晓抬了眼,跟前人一身补鹈鹕的青袍子,眉眼倒英挺,只是一股压不住的粗气,如同瓷器烧到一半便急着出了窑。

苏晓拱手笑道:“在下是刑部的主事,奉顾尚书手谕来取这本策论集。”

这人却不肯还集子,只将她上下一看:“你是刑部的,我就说,怎么没在翰林院瞧过你。”说着走近了两步,背手弯腰,勾唇一笑:“你是新入刑部的罢,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啊?”

苏晓愣了愣,这一笑,简直是那瓷器裂开来了,干笑道:“这位大人,集子顾大人急着要,下官实在要赶回去了。”

“顾允,”这人不以为然,“他要翰林院的策论集做什么?”

苏晓笑道:“顾大人只吩咐下官来取集子,其余便不知了。”

这人随手翻了翻集子,又笑嘻嘻的,上上下下端详她:“不知不就不急了,我才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苏晓顿了顿,心中猛地跑出一个猜测,浑身一震。

洪德帝开国时曾有铁令,官员一概不得**宿娼,京城天子脚下,官妓碰不得,众人按捺不住,便好起了小唱,风气欲烧欲炙,生生在京城烧出了扑地的南院,风头盖过东西两教坊司。

此些苏晓早便听过,如今入了衙门,才知更有龌龊至不堪者,听闻些许年轻监生乃至官员,或为金银,或为前程,出入于势豪勋贵帷幄,有好事者甚至还绉了句联语——

今朝谷道生绿,明日袍衫染红。

苏晓不想自己背时如此,在翰林院还能遇着这一号人物,只期盼是自己异想天开,却也不敢继续虚与委蛇了,不然,通一通姓名居所,这人真以为她会郎有意,属实是麻烦事大了。

苏晓将身子一躬,两手伸出,声气陡然冷了下去:“公务在身,还请把集子给下官。”

这人不料苏晓乍然变脸,呆了呆,嗓音也冷了:“我要是不给呢?”

苏晓不吭声,依旧躬着腰,僵持少时,扫来的目光多了几重,集子啪一声落了地:“没眼力见的东西。”

苏晓伸手拾起来,身子仍躬着,眼梢里那人转了身,适才直起腰,疾步向外走,经过亭台,蓦地朗朗一声:“苏子熙。”

苏晓转过脸,亭内,谢彧向着她一笑,苏晓只觉自己才被荼毒的眼,一刹洗得明净了。

谢彧身边还有一人,约莫三旬年纪,容长脸,点漆目,面孔不识得,然镶金嵌宝的玉带入眼,苏晓也清楚了。

她并不吃惊,跪谏未过几日,他此时还到翰林院来,是个清者自清的意思。

苏晓入了亭子,长揖为礼:“臣刑部主事苏晓,见过裕王殿下。”

朱贞明道:“免礼,哦,你就是苏晓。”

苏晓笑道:“是臣。”

朱贞明笑着看了眼谢彧:“休文此前同我提过你,说你文章写得掷地有声,是国之良才。”

苏晓笑道:“谢司业谬赞了。”

朱贞明客套了两句,又拿眼睃了睃她手中文集:“苏主事这是来翰林院取什么东西么?”

苏晓道:“奉顾大人令来取三十一年的策论集。”

朱贞明惑道:“这是为何?”

苏晓道:“臣也尚且不知。”

朱贞明点点头,忽地问道:“听闻你们刑部近日在办一个纵火案?”

苏晓怔了怔:“是。”

谢彧道:“是什么纵火案?臣却未听过。”

朱贞明摆了摆手:“我也是听王妃说的,大略是明时坊有屋子烧了,烧得颇厉害,屋主却又不见踪影,刑部正满大街张着榜文寻人——听闻坊间流言,说起火时浓烟滚滚,原是天降邪火,才将人烧得尸骨不存。”

谢彧咳了两声,朱贞明住了口,打了个哈哈:“自然,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是不信的,王妃如此说,我还斥了她一番呢!”说着又向苏晓道:“既然是有要事在身的,我也不拘着你了,苏主事快回去罢。”

苏晓又一礼:“那臣便先走了。”

出了翰林院,苏晓边大步走边飞快翻阅文集,清挺正字入目,步子一顿,朝署名看去,齐濂。

回了刑部,即刻去见顾允,他在案后搁下了笔:“集子看过了?”

“是,”苏晓直截了当,“齐濂——大人怀疑纸条是此人所写?”

顾允将策论集翻至齐濂文章:“你以为呢?”

苏晓沉声道:“下官以为,他所作策论与纸条之字极像,只笔力稍显不足,却更印证是早年之书。”

顾允指了指案头卷宗:“看看。”

苏晓才要上前,门外一声“顾大人”,书吏并不在值房内,苏晓上前开了门,差吏入内禀道:“顾大人,都察院与大理寺都说妥了,就在明日会审。”

顾允提笔写了道手谕,钤上印:“给宋郎中。”

苏晓将手谕递给差吏,待人出去了,近前翻开卷宗,却是一怔,这卷宗所载的案子,她是听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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