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吾

薛连海一下朝,连忙火急火燎地往家赶,心中只想着尽快与薛融那小崽子问个清楚。

方才在朝上,韩国公那声嘶力竭、字字泣血的模样,看得他心中发慌,生怕陛下一时头热就把这案子交给大理寺那群铁面阎王。

幸而陛下终是命金吾卫接管此案,他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里。若这案子归大理寺管,薛融少说也得掉一层皮;到了金吾卫手里,那便可轻可重,全凭陛下心意了。

好容易赶回薛府,金吾卫中郎将却已牵着马伫在府前了。薛连海心中暗骂,这家伙忒没眼力见,愣是一点报口信的空儿都不给。面上却只得堆出些假笑,道:“郎将来得尚早,我那小子还未曾起身呢。”

中郎将抬手拂了拂马须,露出腰间佩刀,正色道:“陛下点名的差事,万不敢懈怠。”

薛连海心道不好,这郎将不像是个懂变通的。他一面将人请入府中,一面暗中朝管家使了个眼色。“您先在正厅里歇着,我这就命人去唤那不成器的过来。”

薛融仍在梦中,被晃着胳膊摇醒,迷迷糊糊地问:“何时了,可是误了读书的时辰?”翻了个身子,又裹进被褥,“便误了也罢。别烦我了。”

阿松急得不行,忙上前去拉他:“少爷,快醒醒,这回不是读书的事儿。金吾卫来府里了,老爷急着叫您过去呢。”

薛融坐起身来,犹自惺忪着,打了个呵欠,脑袋歪倚在床柱上,喃喃道:“金吾卫找我爹便是,平白叫我去凑什么热闹。”

却听门外一声咳嗽,管家说:“老爷召您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您要言语稳重些,千万别再说些不着调的话。”

薛融听了这话,心里却涌起些复杂滋味。管家要他识大体,他爹却最盼着他混不羁。他便是要隔三岔五犯些无关痛痒的小差错,薛家方才得以安稳。纵是现在这般,仍总有人将他薛家视作眼中钉。

这年头,连个纨绔也不好当。

***

正厅里点着熏炉,木料噼啪作响。

薛连海有意与中郎将寒暄几句,对方却总拿话挡回去。他便也泄了气,默不作声地端着茶,只盯着门前的动静。

薛融刚入庭院,便听他爹在里头高声说:“我那小子可算来了。您见了他便知,他虽是性子顽劣了些,杀人的事是万万干不出的。”

薛融心中大骇。竟是出了人命官司?

他忙将近日之事在脑海中一一掠过。能与自己牵连的,莫不是那被他一顿暴揍的韩丰?

只是那韩丰膀大腰圆的,怎会几棒子便死了呢?薛融心里疑惑,面上却不显,仍旧带着几分散漫地踏进正厅。

“究竟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清早便召我?”薛融晃晃悠悠进门,也未行礼,长袍一掀径自坐下,开口便冲父亲抱怨。

薛连海瞥一眼中郎将,见他神色不动如山,便做样子朝薛融凶道:“你这孩子越发不知礼数了!”他微微起身,伸手轻引,道:“这位是金吾卫中郎将白将军,还不快来见过!”

薛融仿佛这才察觉屋里还有旁人,斜着身子不甚规矩地施了一礼,又随意地打量了两眼,调笑道:“大人这金甲银刀直晃眼,威风得很呢。这是下朝就往家里来了?可惜我和我爹都是些文弱书生,哪里有能耐陪您过招啊?”

薛父呵斥的话已到嘴边,中郎将却先行卸下佩刀,重重扔在桌上,冷峻道:“本官乃金吾卫中郎将白昭泓,奉陛下圣旨前来查一桩命案,还望薛公子配合。”

薛融轻哼:“大人官威如此之重,在下岂敢不配合?”

白昭泓问:“薛公子昨日散学去了何处?”

薛融抿了口茶,慢悠悠地回道:“不过是去平乐坊闲晃,吃茶听曲儿罢了。”

他抬头看一眼,见那郎将果然眉头微蹙,心下越发肯定此事与韩丰有关,又接着试探:“大人倒是说说究竟哪个短命的死了,让我也听个乐子,眼下这不明不白的问话也忒无聊了。”

白昭泓见薛融一副吊儿郎当纨绔模样,语气便愈发冷硬,他道:“昨夜子时,你的同窗韩丰被人发现倒在平乐坊怡春院后巷门的暗巷中,死状凄惨。今晨朝会,韩国公亲自状告你薛融谋害同门性命。”

话落,白昭泓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薛融的反应。

薛融面上先是浮现出一抹惊讶,随即又化作了然之色。他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轻描淡写地说:“原是韩丰那家伙,他惯爱眠花宿柳的,死在怡春院,倒真是死得其所。”

顿了顿,薛融又挑起眉,猛地把茶杯重重扔在桌上,恼火道:“那韩家未免欺人太甚!韩丰仗着自己在太子面前有几分脸面,平日在国子监便常常抹黑我薛家。我不曾同他计较,没承想如今竟连韩远山那老头子也要来污蔑我。”

薛连海忙咳嗽两声,又转向白昭泓,赔笑道:“小子无知,并非有意冒犯太子殿下,还请大人宽谅。”

薛融不甘不愿地轻点了两下头,神色缓和了些,接着道:“昨日我自散学便未见过韩丰。”

他翘起腿,悠然靠在八仙椅的椅背上,摆出一副风流姿态,面带不屑地说:“他一向爱去秦楼楚馆逍遥。我虽也偶尔浪荡,却瞧不上那等色中饿鬼。想来他怕是夜不归宿也是有的,我可是每日亥初便归家。

“依我看,那韩丰八成是被怡春院里什么小白小红的相好给杀了。韩家抹不开面子这才脏到我身上呢。”薛融语气中满是揶揄,“白大人,在下委屈得很呢,您可得为我伸冤啊!”

薛连海附和道:“自从小女有幸获圣上青眼,韩国公便在朝上多番攻讦。定是因为他韩家后代皆貌丑,无缘得此福分,他心中怨愤,便拿我出气。”

白昭泓看着薛家父子,这二人虽说草包,插科打诨、胡搅蛮缠的功夫却是足足的,嘴里也不知有几分实话。他虽有心查案,却终归要顾及陛下从轻处置的圣意,心中一时颇为纠结。

那银丝熏炉里的烟渐灭了,屋内一时静谧无声。

白昭泓终是起身说道:“既问得差不多了,下官便先告辞。”

薛融父子将他送出了府。等郎将踏马而去,薛连海终于安下心来,立在府门边,黑着脸问薛融:“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怎会还露了马脚,让人疑到头上?”

薛融一听父亲这话十足的反派姿态,忍不住低笑:“父亲真把我当作那等十恶不赦之人了不成?我不过装个纨绔样子,怎么连您也被骗过去了?”

“不过,”他微微垂下头,手指轻拂额前鬓发,眼中透出几分羞赧和懊恼,“此事确实和我有些干系。我昨日与他有些口角,散学后气不过,便命家仆赏了他一顿打……”

薛连海闻言,神情又凝重起来。薛融见状,视线闪躲着,颇没底气地补充道:“不过我特意交代了要轻些动手,打完他还是好好的,怎的……后来竟会出人命……”

薛连海眉心直跳,急急训道:“叫你平日里仔细着些,你偏不听!才几天就捅这么大一个篓子!罢了,我这便去进宫面圣,陛下疼你,定不会叫你挨板子的。”

薛融敛首低眉,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今日……还去国子监吗?”

薛连海一拳拍在门前的石狮子上,喝道:“平日不见你对读书上心,闯了祸倒晓得装乖了!今日便老实呆在家中,我去给你向祭酒告假。”

***

国子监里,早朝时的事已传开了。有那消息灵通些的学子,趁着课间便聚在一处,悄声传起小话,将薛家与韩家的祖上几代好生扒拉了一通,直把两家的陈年旧事翻了个干净。

契衍正在温书,孔孟之道一篇篇扫过,心中只余麻木,便不由自主地分了神,恰好听到边上的几位学子低声议论起薛融。

“薛融十来岁时可是风光无限,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不说,听闻画技已比得上当世大家,长安城内人人皆道出了个神童。他一幅画还把他姐姐送进了宫。谁料这几年下来,才气竟全无了。”

“真是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不过他那模样,那身段,可是越长越绝了。天香馆的小倌儿没一个比得上的。可惜他生在了薛家,脾气又这般差,要不然……”

众人哄笑起来。有一人推搡他道:“这话可不敢讲,小心昨夜是韩丰死,今日便轮到你了。”

那人满不在乎地说:“薛融一贯瞧不上我们,整日嫌弃这嫌弃那的,谁会如此不识趣,还眼巴巴跟他告状呢。”

契衍听得心中冷笑。汉人常以胡人野蛮无理、蒙昧无知自诩高洁,殊不知国子学中饱读儒家经典的学子,心中所思却比他这胡人龌龊得多。

监外忽响起几声鸟鸣。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是偶然飞过的鸽子。

这是契衍同小厮约定的信号。他故意将墨汁洒在衣袍上,去同祭酒请假回家更衣。

祭酒瞧见契衍身上的墨渍,只觉胡人果然粗鄙,便拿出告假用的册子,示意他自行填写。

契衍一眼扫过去,一整页全写着薛融,告假的缘由也随意任性得很:“初雪,写生”,“赏花,写生”,一页下来竟全是写生去了。

薛融的字却不似他的人那般张扬,而是秀丽至极的小楷。唯独最末一条,墨还未干透,字迹肥硕而方正,写着“伤寒”,想来是旁人替他告假。

契衍也按规矩留了名字,便离了监去同小厮阿宝汇合。

阿宝是汉人,却身着胡服,胡语亦很流利。他见契衍来,低声道:“金吾卫从薛家出来就往平乐坊去了,我已按您说的,派人盯在坊中。”

契衍点了点头,道:“金吾卫若能查得明白,自是最好。倘若抓错了人,便叫他们自己撞到金吾卫眼前去。”

他顿了片刻,目光冷冽,语气低沉而不容置疑:“都交代清楚了吧?不该说的,叫他们闭嘴,留一个就够了。”

阿宝立刻应道:“是,我早已吩咐过了。那几人一听我们要扳倒韩家,个个都愿意配合,早等不及要以死伸冤了。”他眼中烧着怒火,咬字极重,“伸冤”几字几乎是从牙缝中逼出。

契衍凝视远方天际,眸中隐隐压抑着悲愤,沉声道:“这只是报仇的第一步,切不可打草惊蛇。且先沉住气,今日必让韩家血债血偿。”

阿宝攥紧拳头,低头应是。忽而他又想起一事,忙道:“方才金吾卫一走,薛连海就急匆匆往宫里去了,不知是否要紧?”

契衍思索后,平静道:“无妨,定是薛融交代了打人的事,他急着去宫里请罪。薛融受罚与否,于我们而言无关紧要。他并非真凶,如今被怀疑,全因韩远山一面之词。等薛连海知晓真相,定会将那老匹夫撕咬得体无完肤。我们此番精心布局,不正是为了借他薛家之势吗?”

薛融打了个喷嚏,浑身一激灵,背后生出些凉意,仿佛被谁惦记上了似的。

阿松忙取来衣袍,道:“这几日天气虽暖,少爷您穿得却也忒单薄了,当心冻出病来。”

薛融虚虚披上,心中却有一疑问:“我记得昨日打完人,那韩丰还大声求饶,看样子也不像伤及要害。昨夜又暖和,他怎会竟死在那里了呢?”

阿松猜道:“昨日根本没真打,都是留着力的,一点儿伤不到人。他怕不是醉倒街头,被人扒了衣裳冻死的吧。”

薛融听了,愈发怀疑韩丰之死,另有其人。只是父亲一进宫,陛下或许因姐姐的缘故,会草草了结此事。如此一来,不仅真凶逍遥自在,自己也平白担上恶名。

薛融心中又喜又烦。既人不是他杀的,这杀人恶名他自然是一刻也不愿背负。这般想着,他决意亲自去平乐坊里查探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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