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轻响。
夏延推门进来时,春意正坐在桌前,仔细打量着宫中新赐下的喜服。上好的红绸,用金丝攒成的叠枝海棠从衣袖蜿蜒至前襟,开的明艳吉祥。
“宫里的绣娘,手艺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春意抬手抚上料子,感受着绣花的纹路在手底下蔓延,低低开口,不带什么情绪。
房间里几根蜡烛滋滋燃烧,烛油滴落。烛火摇曳着,在她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
夏延心猛地一刺,玉佩撞上腰带打出清脆的响,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春意,我送你出城。”
屋子里静了几秒,只听得见烛火爆开的噼啪声,随后一声轻叹,春意手上略略使力挣脱,又脚步轻退远了夏延。
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平静的勾起一个笑,开口,“哥哥,以后,我是云烟郡主。”
清亮的眼眸望向他,其中只是一汪平静的潭。
一月前。
晴日清风,晌午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携着尘土自承恩街尽头疾驰而来,伴着一阵难掩急促的轻喝。
快些,再快些。
路上行人不多,见马匆匆来,有妇人扯了自家小童退到街角,小贩则紧张的扶稳了摊子就往墙根处稍,纷纷避让。
这承恩街可是大胤不少官员宅邸所在之处,敢在这条街上打马疾驰的,那可都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哥,随便一个都不是他们这些平头小百姓能得罪的。
也有姑娘家一边避让一边好奇的扯了帕子,一双眸子大着胆子去瞧马上的人,而后便红了脸。
是个俊公子!
夏延对周遭的一切全然不觉,只一扬手又利落的挥了一鞭子,落在马身上,速度又快了几分。
待到了尚书府前,还未稳住便飞身下马,全不顾长街上明里暗里的视线和议论,把鞭子缰绳往门房方向一甩,便急匆匆进了府。
还未近前厅,便见尚书府一众人乌泱泱跪在地上,内官尖细的声音响起,和着秋风交织出一点凉。
“夏家之女阮春意,柔嘉淑顺,风姿雅悦,性行温良,着即册封为云烟郡主,下月十八,和亲北漠,钦此。”
夏延霎时被钉在原地,传到耳中的声音仿佛失了真,分外刺耳,脑子开始嗡嗡作响,隐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
传旨那人脸上堆起笑,收了黄卷看着地上跪着的一众人,“尚书大人,云烟郡主,快些接旨吧,咱家还要快些回去复命呢。”
人群中,被传旨的主角穿了件绣衫罗裙,梳了垂云髻,耳颈处不见珠玉,脊背挺得直直的跪在那里,透着点如竹如菊的气质。
云烟二字,倒是恰如其分。
阮春意抬起头,正欲回话,不期然看到这边的夏延,愣怔了一瞬,随即朝他绽开一个清浅的笑,而后领旨叩首,“臣女接旨。”
那人完了差事,一转身便瞧见夏延,当即脸上假笑更甚,迎上前来谄笑道,“哟,大人,您来的正好,咱家刚给郡主传完旨,这可是皇恩啊。”
毕竟,就算那北漠孤寒些,可她一个尚书府的义女,没半点血脉亲缘,这会子能承了郡主的封号去和亲,临了说不得还能换来大胤国史上三两行记载,也算是留了名了。
这尚书府公子倒也非凡品,前些时日领兵大败北漠,被封了宁远将军,官居正二品,可也是最近朝中的大红人呢。
不过兄妹二人,兄长刚打了北漠,做妹妹的就要去和亲,倒也是荒唐。
但上位者的心思,哪是他个没根的内官能揣测的,见风使舵保命才是要紧事。
掌心隐隐传来刺痛,还带着一点湿润感,痛感带着思绪一并回拢,夏延嘴唇动了动,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喜?皇恩?
这福气,又岂是他想要的。
春意接了旨,尚书府一众人等也起身,夏尚书见自家儿子神色恍惚,心里低低叹口气感叹造化弄人,随即便上前同传旨内官交谈几句送他出府。
其他人也纷纷心照不宣离开,只留兄妹二人对立。
方才宣旨的时候跪了好一会,春意穿的薄些,膝盖倒是让石子磨得发疼,这会见夏延站着发呆,便移了步子去了不远处石桌旁坐下。
桌上常备着茶水,阮春意取了壶盏给夏延倒了一杯,而后唤他,“哥哥,过来坐。”顺势把茶推到他那边。
夏延伸手捏了杯子,不及细细品,手起落之间便空了杯子,茶叶泡的久了些,苦味尽数显出来,只让人觉得舌根发涩。
搁了杯子,夏延眼神暗淡,在旁人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这时却低了头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是我对不住你。”
阮春意轻笑一声,倒是没有半分抱怨,“有什么对不对的住的,圣意难违,若真的要说,不过是我的命数罢了。”
“怪我没能早一刻知道,不然我可以早些去求太子。”夏延仍是自责。
北漠孤寒,再加上两国之间连年交战,本也不是什么友邻,她又人生地不熟,去了势必是要吃苦头的。
不然三皇子又怎会刻意进言让春意前去和亲。
还不是为了搓搓他的锐气,削一削太子一派的气焰,说到底,还是他的原因,连累她成了两派斗争的牺牲品。
“哥哥,”她忽的出声,把他的思绪拉回来。阮春意搁了杯子,抬头看天上孤鸟三两擦过,“你不欠我什么的,我这条命都是你捡回来的。”
“可是我...”夏延忽的激动起来,想去捉她视线,却在对上那一刻,看见她脸上的笑卸下,整个人裹着点冷,没由来的疏远,像是初冬轻飘的雪。
声音无波无澜响起,把那些未说的情愫尽数掐断。
“哥哥,今后我是云烟郡主,有些事,不必再说了。”
...
看着夏延略带些失魂落魄的离开,春意微微闭了闭眼,忽的就想起了初见。
正元十八年。
那时阮春意才十岁,也还不叫阮春意,只一小名晴晴。那年冬天胤朝寒灾严重,牛羊牲畜冻死无数。
她的父母也在一次入山之后遇难,最后由隔壁猎户冒雪进山刨了坑就地埋了,只带回来两顶破败草帽。
十岁的晴晴成了孤儿,成了乞儿,晚上在城外一间破庙里裹着草席御寒,白天则到朱雀街上求得一两枚铜板。
夏延第一次见到晴晴时,她正缩在巷子口,手里死死抓着一个包子,几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小乞丐围着她,一个领头的正毫不怜惜的把脚往她身上招呼。
“臭丫头,放手,把包子给我。”
晴晴任他踹着,不管身上的疼只把包子往怀里揣得更紧,接着毫不犹豫,张嘴一口就咬在那小乞丐的腿上。
那乞丐“啊”的一声惨叫,一腿甩开她,后退了两步,腿上已经是血淋淋一个牙印。
“呸,死丫头,今天不收拾你一顿,你就不知道这条街谁才是老大。”领头的恶狠狠骂了一句,接着旁边几个小乞丐也一窝蜂凑了上来,她下意识闭眼,把自己缩成一团,以承接接下来的疼痛。
闭着眼等了许久,料想中的拳脚并没落下,晴晴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
而后有手伸过来,带着温热落到她头顶,“你没事吧。”
初逢,我没有御寒的衣物,却感觉温热,来自于你眉峰之下的眼波。
就这样,十二岁的夏延把十岁的晴晴捡回了尚书府。尚书夫人怜惜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收了她作义女,还让她随了自己的姓,更名阮春意,视如己出。
一晃几年。
十五岁,夏延开始参军打仗,不靠自己的背景而是凭着实打实的功夫,在军营里一步步往上升到副将。春意则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佳人,清丽脱俗,似山岫间袅袅升腾起的一缕轻烟。
满城皆知尚书府家公子小姐均为龙凤之姿。
每次夏延得胜归来,春意总是早早等在府门前,看着长街尽头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而后随着一声马嘶,停在自己身前,携着风尘施施然翻马而下。
她对夏延是有感情的,幼时一场雪毁了她的家,那两顶破败草帽是永远的伤痛。所幸上苍垂怜,让她遇到夏延,得了尚书夫妇,又得了一个家,她自是万分珍惜。
只是这感情只是亲情罢了,男女之爱却是半分也无。
她曾想过不出嫁,只陪在父母身旁,再看着夏延成家儿孙绕膝,这辈子便算是平和圆满了。
只是,又想到自己屋里那根白玉簪,春意不由得紧了眉头,而后悠悠叹口气。
夏延的心意,她回应不了。皇命,她违背不了。
这般想来,和亲,倒是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本也不是什么金贵的命,没什么挑三拣四的想法。
思索完这些,一阵风吹来,打在身上,倒是有些寒,阮春意起身拂了拂衣服。
已是入秋了啊,等会回去多吃两块栗子糕吧。
第二日,春意起了个早,随即用过早膳,带着自己的小丫鬟丹若就出了府。
马车晃悠悠了半个时辰,春意撑了脑袋略略打个盹回神,直到车身稳了,丹若开口,“小姐,到了。”
春意睁了眼,又懒懒出了回神,这才提了精神掀了帘子往外瞧。
明觉寺,大胤立朝之初便落在了京郊,历了几代君王香火也愈发盛,求缘拜佛之人从未曾断。
下了马车,丹若跟着她往寺里去,院墙杏黄,殿脊青灰,木鱼声一下下敲着,便让人静了心。
抬步入寺,便有小沙弥前来引路,春意跟着去了大殿,先是去上了柱香,而后找了一处僻静些的位置,便跪在蒲团上开始祈福。
先是在心里默默念叨,告诉已去的爹娘自己要去和亲了,北漠虽远了些,但是圣意不可违,尚书府收养她已是大恩,万不可任性。
她虽多在后院,可是对前朝的弯弯绕绕也不是全然不知,尚书平素清廉,在朝中也是得罪了不少人,不少人给三皇子帮腔。
加之皇上有意削一削尚书府近来如日中天的势头,恩威并施也是帝王惯常手段,这才有了那道圣旨。
是皇恩也是敲打,所以她只能受着,也该受着,也是还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随后又给尚书夫妇和夏延分别祈了福,身体康健,岁岁欢愉。
待出了大殿,丹若去找方才的小沙弥添些香火钱,春意先一步出寺,尚书府的车马还等在那里,她却忽的不想这么快回去。
明觉寺就在京郊,周遭景色也是一绝,春意步子一顿,随即便转了方向。
她就看看,左右日后也没多少机会了。
...
丹若出了寺,近了马车才发现车上空空荡荡,问了车夫说没看到小姐过来,想着春意应该还在寺里。
只是看着时间又等了一炷香左右还是不见主子身影,小丫鬟慢慢意识到不对劲。
她家小姐呢?
丹若:我小姐呢,我那么大一个小姐呢?!
全文细修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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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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