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冷雨桂花香。清晨时分,何云台醒来,双手的绑缚已被解开,秦川在烧水。
何云台摸一摸卫衣和牛仔裤,都干了。他换下的裤头没好意思晾,团在收纳袋里。
穿上衣裤,何云台冷不防想到一件事,嘿嘿乐,秦川转头看他,他笑着说:“我把你裤头穿了,你没得换了。”
秦川舀着水,说:“有时会在野外住很久,贴身衣物带得多。”
何云台不笑了,从包里摸出口香糖,倒出两颗,一人一颗。他嚼着口香糖想,那秦川是什么时候换的,他睡着之后吗?原来这人才是真不好意思。他想起那天扒腰带时,秦川红起来的耳朵,又嘿嘿乐起来。
木桥被冲垮后暂时还没人来修葺,好在雨停了,白天视线好,两人绕了很长一段路去桑园。
桑农们在专家们的指挥下杀虫,何云台四处张望,只听得一阵阵嗡嗡声,但看不清是什么,秦川让他去屋子里待着别出来,随即拿件T恤遮盖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跑向桑农们。
何云台观看工人缫丝,有几个女工听到他肚子叫,塞给几块点心给他。
何云台喝茶吃点心,不时请教,快中午时,严厂长和秦川等人进来了。
何云台把自己觉得最好吃的豆沙馅点心塞给秦川,问他怎样了,秦川说调配了杀虫药,工人们都在喷药。
桑农给秦川倒茶,感叹损失很大,再控制不住,蚕宝宝没得吃了,秦川平静地喝茶:“能控制住。”
何云台给他一个“别说大话”的眼神,秦川有点不明所以,严厂长问:“小秦,真能行吗?”
秦川语气很肯定:“能。”
何云台低声说:“谦虚点,万一不行呢?”
秦川说:“这种毒蜂我以前在塞伦盖蒂草原见过,知道怎么对付它们。”
何云台白他一眼:“你还真不谦虚啊。”
秦川打开背包,摸出手机和充电器,找到桌下的电源插口充电,严厂长见他辛苦一场,爽朗地交待下去:“杀两只鸡,一只清炖,一只红烧,中午让你俩尝尝我们自己养的走地鸡!”
严厂长同行的办公室主任姓夏,夏主任说:“我估计还得跟厂长再待几天,明后天还有几拨专家来看,小何,你急着要面料,吃完饭就先回去,我让老万拿给你。”
何云台接过夏主任的钥匙,连说几声谢谢。
快开饭时,桑农激动地跑来:“太好了,太好了,毒蜂死了一大片。”
严厂长喜上眉梢,秦川打开手机:“这种毒蜂疑似外来入侵物种,我马上找人过来系统监测,避免破坏生态平衡。”
严厂长费解:“外来品种?”
另一个桑农扫了一簸箕死掉的毒蜂带了过来,严厂长啧啧有声:“不知用了多少药,结果就地取材随便配置的药就把他们干掉了。”
“不是随便配置的。”秦川拨出电话,走到旁边交待事情。
严厂长和夏主任齐齐松口气,夏主任笑着埋怨何云台,“小何,你给我们带来一个高人啊。”
何云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秦川讲完电话,严厂长问:“小秦是做什么的,在哪儿高就?”
秦川说:“我是国际鸟盟成员。”
严厂长呆住了:“电视上介绍过这个组织,你是科学家啊!”
“科学家”三个字一出,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何云台好好地看了秦川几回,他觉着有必要反省一下对秦川的态度。以前嫌他直愣愣的,不懂人情世故,但科学家干吗要懂人情世故。
严厂长看向秦川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对桑园负责人说:“老谢,你那几瓶茅台,统统拿出来,等下好好敬科学家几杯!我再去看看。”
严厂长和夏主任跑出门,何云台问:“你们保护鸟类,还得学杀虫吗?”
秦川淡然说:“鸟要吃虫子,所以就了解一下。”
何云台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自然界存在生物链,秦川是学生物科学的,不懂才怪,但结识了一个科学家,这件事实在让他心潮澎湃,对秦川只剩满心崇拜了,搬着小板凳坐近了点,问:“上次听你跟人说起什么堤坝闸门,这个跟生物有什么关系吗?”
秦川埋头回复着小五等人的信息:“修建堤坝可能会导致水位升高,湿地生态被破坏,水鸟吃不到水草,只能跑到田里吃庄稼,所以我们需要去看看,避免鸟类抢夺人类粮食的情况发生。”
何云台笑出声:“居然还有点原则,我以为你喜欢鸟类,就不顾人类死活了呢。还好,还没丧失理智。”
秦川抬头看他,疑惑道:“你是在夸我吗?”
何云台扑哧一笑:“不是,是在嘲笑你。”
秦川摇摇头,接着回信息:“不像。”
何云台看着他,悠悠道:“我以前也见过像你一样爱护鸟类的人。”
准养母名叫江宴云,名字里也有个云字。云朵大多时候是洁白的,她最喜欢白色,院子里遍植白色的花朵。门廊边,她种了一棵树冠很大的木绣球,开花时像大团大团的白云,何云台总喜欢坐在花树下看童话故事。
那年何云台才6岁,只看得懂江宴云买的儿童版《安徒生童话》,带拼音注释的。
整本书里,何云台最喜欢的一篇是《野天鹅》,恶毒的王后说:“你们像那些没有声音的巨鸟一样飞走吧。”可是她想做的坏事情并没有完全实现,小公主的哥哥们变成了十一只美丽的野天鹅。
年幼时的何云台为最小的哥哥哭过,因为小公主临刑时,还有一件披风的袖子没能织好,小哥哥穿上它,变回了人,但一条手臂永远是天鹅的一边翅膀,他以后怎么办?
院子里原有的喂鸟器不是防腐木,快要坏掉了,江宴云带何云台去花鸟市场买新的,她挑选的是铁质喂鸟器,何云台选了一只天鹅形状的。
回家后,江宴云把它挂在梨花树上。何云台站在椅子上,给喂鸟器上洒几把鸟粮,问:“小鸟今天会来吗?”
江宴云说这季节天气好,小鸟很容易找到吃的,不见得天天都来,但是冬天下雪了,很多可以吃的果实和种子都被白雪覆盖,小鸟们就要饿肚子了。
何云台很同情:“那它们要一直饿到雪融化了吗?”
江宴云说:“对,有些刚刚出生的小鸟,和一些很老的鸟可能就会饿死冻死。所以我们从现在就准备好,让它们知道我们家有吃的,冬天就晓得飞过来吃啦。”
和江宴云共度的时光那么短暂,但留存在心间久久不忘。她去世后,何云台害怕自己会忘记,在美术簿上一遍遍画下她的院子,院子一带的建筑物,还有门牌号。
小学五年级,何云台省下的钱终于够坐公交车和地铁了,换乘几趟,重回故地,但木绣球已经看不到了,梨树也看不到了,白色的花草大多被拔除,新主人说,白花不吉利。
秦川等着何云台说话,但何云台陷在回忆里,神色哀伤,他不由问:“是谁?”
何云台垂眼:“是一位很好的阿姨,她姓江。”
那差一点成为养母的温柔女人,带给何云台长久的影响,但今生今世,总是在失去。
何云台的语声很悲伤,秦川想多问两句,夏主任来喊两人吃饭,何云台神情恢复如常,抓着背包飞出去了:“好香!是用板栗烧的!”
严厂长和夏主任劝酒,秦川说他从不喝酒,何云台为他挡了,他还得开车,但严厂长说安排司机送两人回去,好酒是一定要敬大功臣的。
何云台不大会喝酒,也不懂酒,但藏了二十多年的酒,当然是好东西,就没再帮秦川推脱,秦川仍不喝,匆匆扒了一碗饭,碗筷一推就走:“小五一直在催我。”
科学家们做的事都是大事,众人没有再留。饭后,夏主任派了车,亲自带何云台回厂里,不仅把何云台订的几卷面料都送给他,还主动提出宏宇天地厂里所有的货,何云台都有优选权。
宏宇天地专注于丝绸深耕细作,虽然不算是大厂,但他们出产的真丝和蚕丝棉都是一级货,主要做出口,是欧美和日本多家大型超市特别指定的丝绸生产工厂,经得起严格的环保及质量检测。
何云台连声道谢,夏主任说:“你的科学家朋友好像有点傲啊,不过他帮了我们厂这么大的忙,下次你一定要帮我把他约出来。我们厂长说了,无论如何要好好谢谢他。”
何云台澄清秦川不是傲,是愣,夏主任爽然一笑:“那我就懂了,天才嘛,难免有点怪脾气。”
夏主任让司机把何云台送到了老街巷子口,何云台借司机的手机通知了舅舅,舅舅蹬着三轮车出来接他。
何云台这趟喜获大丰收,夏主任送了他几麻袋布头和残次品,他和舅舅能捣鼓一大堆赠品,质量特别好的就只卖不送,赚一点是一点,修手机得花不少钱呢。
回到店里,舅妈正对着店面装让协议愁眉不展。时来等人又来做调查,舅妈去看过几次,大多数人都签了。
舅舅催舅妈早点签,就能早点拿到未来的永好购物广场底层商铺好位置,但舅妈烦就烦这个,老实人总是最受欺负的,搞不好拖到最后拿到的优惠才更多。
修改后的协议很公道,时来也确实为商户争取了切身利益,何云台劝舅妈签字,舅妈说:“他们拿地建广场,以后是要赚大钱的,她当然得公关我们,给点小甜头。”
舅舅说:“我就一句话,早点签,早点拿到赔偿!我们门面好歹是我们自己的,老汪的店是他租的,他都签了,老汪多精明一个人,他签得,你签不得?”
何云台盘算签了协议,拿到第一笔款项,就跟宏宇天地丝绸厂深度合作。他在厂里看过,所谓瑕疵品质量也极好,瑕疵基本看不出来,性价比很好,进回来能翻两倍不止。
舅舅认识几个资质不如宏宇天地的工厂,年年都去拜年,但厂领导舍不得让他拿点好货,都说品牌管得严,独角兽家纺店店面又太小,宏宇天地做事大气多了。
这都是拜秦川所赐,他出手帮严厂长及时控制住了桑园虫害,避免他们今年到明年的订单完不成,有这条关系在,独角兽家纺店的货源又上了一个台阶。
何云台说服舅妈:“秦川送了我们一个大实惠,我觉得很可以了。拿了钱,我们给网店加加油,等购物广场建好了,我们就能换个环境好点的地方做生意了。”
舅舅手一拍:“对头!辛辛苦苦十几年,你不想一辈子就守个又老又旧的小破店当钉子户吧?夜长梦多,你懂不懂?”
舅妈终于下定决心,签了字。何云台和舅舅忙着给汉服社团赶制手袋,聊聊未来打算。
舅舅想等拆迁款一到手,就送何云台去读设计专业,他在网上比较了几所大学,以云州大学的设计专业最好,离家还近,据说就业情况也理想。
何云台说学费太贵,他在网上买课程自学就行,舅妈附和:“我赞成。云台聪明,不用跑来跑去上课,免得等网店做大点,我又当客服又发货,忙不过来。”
舅舅急了:“这不还有我吗?以前店里压了货,总没钱给云台开工资,现在有钱了,就该让他去读书!”
舅妈生气了:“没开工资?云台你自己说,你平时花的钱哪里来的?”
何云台立刻说:“我吃家里住家里,哪能再要工资,平时还有钱买这买那,很好了。”
舅妈哼道:“这还差不多,这么多年,你给云台钱,我说过一句吗?”
舅舅恼火:“家里是你管账,我能给云台几个钱?就让他买点衣服鞋子,算钱吗?他连颜料染料都舍不得买好点的。”
舅妈嗬了一声:“穷讲究!那个什么,达芬奇,用铅笔画鸡蛋,都能卖几千万吧?”
舅舅顶回去:“哟,你懂得还真多。”
何云台习惯了舅舅舅妈吵架,连圆场都不多打,投入地裁裁剪剪。
昨天跟秦川聊锤草印花聊得手痒,等这一单做完,他就再捣鼓捣鼓印花。宏宇天地厂送的布头有十来块扎染料子,他想学点针法。
时来等人明明就在老街,舅妈签了字却不去交,她说何云台被推举做商户代表,自家交得太积极,脸上无光,她想明天独自去永好总部大厦交。
舅舅希望何云台能在永好集团找到工作,让他去交,跟时来套套近乎,不说别的,只要能帮何云台把简历递给人事部,就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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