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从兴隆老街回到永好集团,已是华灯初上。走廊上,沈遇微微倚墙,笑看她走来。
时来一惊,继而一喜:“Owen,真的是你?”
沈遇走近她:“回国了,该叫我中文名了。最近好吗?”
时来犹在欣喜:“我这几天看到周报上有你的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没想到真的是你。”她有些感叹,“出手就是几个成功案子,我早该想到就是你。”
沈遇笑道:“我是来跟你并肩战斗的,不是来投奔你,当然得先做点事。”
他说他的家在英国,可他仍然回国了,而且是来到永好集团。时来止不住笑:“真没想到可以跟你一起共事。”
沈遇问:“那么——是不是要为一起共事喝一杯?”
时来欣然:“当然,最重要是为你接风,想吃点什么?”
沈遇看着她,目中含情:“想不想试试鸡汁煮干丝和凤尾虾,再来个烩鸭掌,甜品是桂花汤团怎么样?”
时来嫣然一笑:“你连菜式都想好了?”
沈遇说:“是准备好了。家宴,肯赏光吗?”
时来回办公室拿了一支香槟,是她刚回国时,顾长清贺她和母亲重逢送的。酒很好,但母亲不喝酒,时来舍不得自己喝,就没拿回家。
沈遇家窗外夜景璀璨,时来和他举杯共庆。沈遇祝贺她出手不凡,搞定了兴隆老街收购项目,时来说:“现在说‘搞定’还为时尚早。”
“我听说商户都很信任你,超过八成都签字了。”沈遇和她酒杯相碰,饮尽杯中酒。
餐桌上的菜式很精致,也很合时来的口味,她吃着桂花汤团,心生感动:“做起来很麻烦吧?”
沈遇摇头:“不麻烦。这顿饭除了提前为你庆功,还有一个目的。”
时来心一颤,沈遇含情凝视她:“在英国的时候,无论是网球赛,还是看艺术展,我们都心有灵犀,我想让这份灵犀更进一步。”
时来沉默了一下:“沈遇……”
沈遇深深看她:“时来,作为校友,我欣赏你;作为男人,我喜欢你。”
时来迎上他自信的目光,深呼吸:“听到赞美总是高兴的,但是对我来说,有点突然,我们再相处看看好吗?”
沈遇眼中的光彩暗下去,强撑笑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看时来:“当然。”
跟一个懂得化解尴尬的人相处很简单,吃完饭,两人沿着小区外围的湖泊散步,相约在周末不忙时去打网球,沈遇小区边上就有个体育场馆,健身器材也是最专业的。
沈遇提出喊代驾送时来回家,时来自己叫了车:“还得走回你们小区,我在网上订车更方便。”
时来的故乡是云州周边的地级市,母亲帮着给她表姐带孩子,孩子还小,母亲尚不能搬来云州和女儿同住。
时来在云州独居,沈遇叮咛她到家告诉一声,但时来回了公司,时间还早,她回家也无事可做,不如加加班。
学习和工作都能让时来感到充实,但今晚是个例外。整理文件时,她不断地想到沈遇。
沈遇年轻俊雅,肯为时来花心思,这都是优点,他甚至为她回了国。坦白说,在公司看到沈遇那一瞬,时来心跳加快,但这种感觉在家宴上消散了。
沈遇很细致,连有意无意地打探她和顾长清的关系,都不着相。若非是时来从少女时就被太多人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过,她险些以为沈遇和他们不一样。
但他们可能是一样的。时来认识的沈遇不是个热烈的人,在她没有给予明确的回应前,他毅然放下他在英国的父母,回国追求她,她自认为她没有这样的魅力,但如果她是总裁的私生女,沈遇就有理由当机立断了。
回国的日子还短,但时来身边已涌现出数个年轻俊雅的男人。沈遇的优势在于两人是旧识,而且时来对他有情愫,她没瞒过他,她知道沈遇看得出来,否则今晚不会直接表白。
但也许是自己猜错了?内敛之人未必不会蕴藏着火一样的热情。时来烦躁地起身,不小心带落文件夹,她弯腰捡起,烦得摔到桌上。
窗外,顾长清路过,折回来,推门而入:“怎么了,心浮气躁的。”
时来说没事,拿起几分核查的订单请教顾长清,谈完公事,顾长清让司机送她回家,她说叫车很方便,但顾长清说女孩子太晚回家不安全。
顾长清给时来配的车是商务款,不算太贵,配置还不错,外观也沉稳,是公司中层统一用车。回家路上,车掠过窗外灯红酒绿,想起沈遇那含蓄的刺探,时来心情很糟,有人待她恩重如山,却被流言如此中伤。这世间明明有无私情义,但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它的存在,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上班后,时来在办公室接待访客何云台:“你有我电话,跟我说一声,我让人去取协议就行,结果还让你专程送过来。”
何云台喝口茶,看看这整洁明亮的办公室,笑着说:“就当是来永好总部参观参观吧,拖了几天,我都不好意思了。”
时来说:“小店是一家人惟一的经济来源,慎重考虑是应该的。”
被人理解的感觉很好,何云台送出给时来的礼物,虽然在他看来其实不是礼物,随手做个小玩意罢了。
宏宇天地厂送的零布头里有十来块日本和风织锦缎,何云台挑了一块做了个手账封皮。时来是商务女性,平时一定会用记事簿,在金灿灿的樱花和月亮下扬着头奔跑的兔子图案里,何云台选了后者。
书卷气的女孩未必不喜欢艳丽色彩,尤其是樱花,大家都很喜爱,但皎洁的圆月和白兔有种孤独又童真的感觉,何云台不确定时来会不会喜欢,反正他喜欢。
时来连声说喜欢,立即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记事簿套上了。
何云台很开心,他做的是普通规格的尺寸,跟市面上最常见的记事簿适配度高。时来摩挲着封皮赞叹有加,还建议他在网店上架,她看到喜欢的就买。
时来的手机声接连响起,何云台挥挥手告辞:“走啦,你慢忙!”
时来把他送出门,她隔壁就是总裁办公室,何云台下意识地看一眼,可惜视频里相貌周正的总裁不在办公室,不晓得真人是不是更有派头。
时来靠着门,含笑看着何云台离去的背影。沈遇从会议室出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有点警觉地问:“你朋友?”
时来回过头:“噢,是兴隆老街的商户,来送合同。”
沈遇这才不当回事,跟着时来进了办公室:“我们总监推荐了一家法餐,据说很地道,我订了位,周五晚上去吧?”
时来说:“周五下午得陪顾总出差。”
沈遇眼神一暗,时来想,也许自己真猜错了,她不可否认,看到沈遇的时候,好感仍在,便补充道:“等我回来,我请你。”
走出大厦,何云台仰头看顶楼的“永好集团”四个字。阳光刺眼,他眯起了眼睛。
还不到6岁时,何云台就知道永好家纺了。当时永好的业务限于家纺领域,不像如今涉足酒店业和投资融资,还在海外代理了多个大型家居品牌,做成了大集团。
何云台小时候,和妈妈生活在距离云州几百里外的有宁市。妈妈是印染厂的职工,工厂倒闭后,把库存品抵给职工,妈妈和众同事挨个生活区去推销,入夜到去闹市区摆地摊。
何云台幼儿园一放学,就来找妈妈。妈妈卖货,何云台坐在小板凳上画画,他最喜欢上美术课。
妈妈身体不大好,入秋老咳嗽,总让何云台坐得稍远点,还给他做了各种各样的口罩,班里的同学都想要。
摆了一年多地摊,有个星期天的午后突然下起了阵雨,妈妈和何云台匆匆忙忙收拾着货物,堆到三轮车上,再匆匆忙忙找个避雨的地方躲一躲。
妈妈蹬着三轮车,何云台蹲在后座,藏在她的雨衣下。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妈妈从三轮车上摔了下去。
妈妈只昏厥了很短的时间就醒来,何云台吓坏了,妈妈哭着说她没事,但从那天起就不再出门摆地摊了,每天除了接送何云台,很少外出。
何云台回家总能吃到妈妈烧的饭菜,床品里有些小格子纯棉床品,妈妈裁掉瑕疵大的地方,把它们做成睡裤,何云台在床上跳来跳去地试着,妈妈把睡裤做得太大了,他长到读大学那么大了才能穿。
读大学时很遥远的事吧。幼儿园中班暑假快要过完的一天,妈妈带何云台逛商场,买了他很喜欢的海魂衫,坐车带他来云州。
何云台和妈妈相依为命,他从小就没爸爸,妈妈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班里的同学都说那就是死掉了的意思。
何云台不敢问妈妈,他怕妈妈会哭,在他的记忆里,妈妈很文静,很忧伤,很爱发呆。老师说,男子汉不能欺负女人,更不能让她们哭,所以他不问妈妈,爸爸去了哪里。
来云州的火车上,妈妈抱着儿子看窗外风景,她说她的故乡在云州,是个有江有湖的古老城市,城中植物多,名胜古迹也多,等何云台长大了,要慢慢看。
何云台沉浸于旅行的快乐里,扒着车窗张望,不懂得去看妈妈脸上那么沉重的忧伤。
下车后,妈妈带何云台穿行在闹市里,何云台对大城市的一切都新奇不已,左顾右盼,路过甜品站,妈妈给他买冰淇淋,但何云台被右前方的礼仪花篮吸引了视线。
大楼门前停了很多车,很多人往里面走,何云台跑过去,一楼的商铺悬挂着一条横幅,写着“永好家纺品牌创立30周年庆典”,两旁礼仪花篮众多,垂条是各式祝语。
何云台只认得“永好30”,但橱窗里展示的床品和窗帘是他从没见过的精致,他两手扒在玻璃上,惊叹床罩下摆的刺绣蝴蝶栩栩如生,它们像活的一样,肯定卖得很贵。
橱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何云台呼吸出的白气,以及小手印。
经理模样的人挺嫌弃,让他到旁边去玩,再喊阿姨来擦拭,妈妈拖着旅行箱跑来,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把何云台往旁边拉,经理问:“你们是来参加庆典仪式吗?”
何云台抢着答:“我们是路过的!你们的床单好好看啊!”
经理夸何云台可爱,妈妈说谢谢,突然两眼一黑,身体径直往后倒去,被经理惶急地扶住,何云台哭叫:“妈,妈!”
妈妈紧闭双眼,陷入昏迷,经理等不及救护车到来,招来一辆出租车,把妈妈和何云台都送上车,让司机开去最近的医院。司机说不拉病人,经理塞了他很厚一沓钱。
妈妈送到医院时,一息尚存,医护人员把她抬上担架,送去急救室途中,她停止了呼吸。
何云台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死死记住了“脑梗塞”、“血栓”等词语。
妈妈随身背的布包里,最显眼的是个信封,里面是简短的遗书:“从从,要是妈妈有事,就打这个电话找舅舅,他叫何国成。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
何云台的小名叫从从,妈妈去世后再没人叫过。妈妈说怀他的时候很害怕,不知道何去何从,但是生下来了,看到孩子笑得手舞足蹈,她什么都不怕了,她说上天大手一抹,让她看见了天上地上都有路,所以她给儿子取名叫云台。
妈妈不摆地摊后,搂着云台哭过,说她做错了事,不该带他来人间受苦。
等待素未谋面的舅舅来医院时,何云台想,妈妈一个人踏上白云间的台阶了,他也想去。
办完丧事后,舅舅带何云台回家。来到舅舅家第一天,何云台就想逃跑,因为舅妈和表哥何天南对他的到来都显出了极大的愤怒。
何云台把脸都笑烂了,表哥也不理他,认真地写作业,写完作业看书,看完书听英语。
狭小凌乱的房子容不下更多人,何云台睡在客厅里,墙上贴着好几张小奖状,都是第一名,他很崇拜表哥,但是舅妈和舅舅吵架声传进他的耳朵里。
“私生子”这个词出现频率很高,舅妈说何静一声不响离家出走几年,家里没人能找到她,原来是生野种去了,还不负责任地丢回来,她接受不了,也没义务抚养。
舅舅说何静当年就没说过男朋友的名字,如今更没头绪,回有宁市开证明办丧事时,他找她同事打听了一圈,实在没办法才把何云台领回来。
舅妈骂舅舅自不量力,欠了一屁股债,还敢再养个孩子,是想逼死她,她明天就把何云台送去福利院.舅舅说不行,他就何静一个妹妹,妹妹死了,他日子再难,也得养外甥。
吵到后来,舅舅说他理解舅妈,他也不愿意因为何家的事拖累她,那就离婚,放她一条生路,他养两个孩子。
舅妈这才妥协,她说把何云台送到福利院,对谁都好,等她和舅舅还清了债务,日子好一点,再把何云台接回来。
舅舅仍不同意,他说给何静的后事从简,她的存款还剩好几万,够给何云台当生活费,他打算每天下班就去同事介绍的工地开砂石车,多赚点钱补贴家用。
舅妈说上班忙,下班还要忙,赚的钱不够给舅舅买棺材的,不准他去。
吵来吵去没结果,何云台听到表哥惺忪的声音:“我开学就有测验。”舅舅舅妈这才都不做声了。
在舅舅和舅妈一次次争吵中,何云台搞清楚了这个家庭的情况。舅舅是包装材料厂的搬货员,舅妈是厂里的出纳,两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但表哥何天南自小就聪明,他们想把儿子培养成才,积极开拓第二职业。
舅舅跟同事合开了货运公司,出了事故,赔了钱,还欠了高利贷,利滚利还不起,屡次被债主逼债。
妈妈在有宁的住处有着为数可观的面料和家纺产品,舅舅开车拉回云州,舅妈摆起了地摊。第二年初夏,舅舅舅妈盘下了兴隆老街的门面,正式做起了家纺生意。
何云台走在永好大厦门前的广场上,他和妈妈路过的地方是老永好总部,不在这里,他不经意记住了“永好30年”,却不曾预料得到,有朝一日会再和 “永好”发生关联。命运诡奇,可他和妈妈这一生却并没有30年的缘分。
在老街的电子产品维修店拿回手机,何云台开机,秦川的信息跳出来,是昨晚发的:“问过我爷爷了,座椅皮料和脚垫分别是纳帕皮和绵羊皮,产地是意大利一家手工作坊。”
何云台看得一笑,秦川竟然还记得他问过的问题,他左右看看,买了店里一件东西。
回独角兽家纺店后,何云台下意识查了生物科学专业,核心课程包括动植物生物学、微生物学、遗传学、免疫学和人体组织解剖学等等,涉及到生物学、医学、农学和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何云台盯住《人体组织解剖学》看了又看,一阵后怕,挠挠头,从工具袋下方翻出一块绘有猫头鹰的料子。
猫头鹰是日本和风面料常见的元素,昨晚给时来做手账封皮时,何云台看到这块料子就想到秦川了,但是忙不过来,先不管他。现在还是管一管吧。
学过《人体组织解剖学》,此乃狠角色,以前得罪得有点狠,得往回扳一点。
天太冷,想看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12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