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太医有妙手回春之术,两剂药下去,文姝的病症就好了大半。
因着要走,早起红柳就带着人去库房找了十几口箱子,满院的丫鬟婆子来来往往,拾掇要带的东西。
她们忙着,文姝则坐在藤编摇椅上晒太阳,赶上今儿个三爷学里休假,他拿了几笼子雀儿来这院玩,看到文姝有摇椅,他便闹着也要,叔嫂两个并排而坐,文姝面上盖着本闲书,三爷则趔着身子,手上筷子夹了肉条,喂给那雀吃。
红柳忙一阵出来,问两位主子渴不渴,饿不饿,文姝身上不舒坦,只懒懒摆手,三爷报菜名似的点了好几样,又仰着头问:“红柳姐姐,你们同小嫂嫂去了庄子里,几日回来?过些天先生要给我们讲易安居士,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在课上学会了,回来背给小嫂嫂听,可好?”
他兴致勃勃,小嫂嫂教过他几首李清照的诗,他记得可清楚了,学里先生提问,还过他呢。
“几时回来,这我可说不准。”红柳言语犹豫,心里有埋怨的话,可同着三爷的面讲,又怕姨娘不高兴。三爷是这府上至真至善的人,上回三爷在大太太那儿替姨娘求情,回来姨娘就挨个问了她们,嘱咐她们不准在三爷跟前儿嚼舌头,说些攀累人的话。
“是等着果子吃么?”三爷咧开嘴笑,“小嫂嫂还是早些回来,庄子里的果子虽好,但李椿争每年都会把最好的送来家里,收了果子他们又要农忙,地里光秃秃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小嫂嫂实在喜欢,不如来年春时再去,那会儿我去庄子里画画,也能领着小嫂嫂去看最好的景儿。”
小孩子率性,他或许不理解大哥哥为何要叫小嫂嫂过庄子里去,但也知道这会儿庄子里可没什么好玩的。
“好呀。”文姝笑着揭开书本,认真答应,“我先去转转,瞧过了夏景,等来年春,再央你带我去看春日里更好的。”
“也成!”三爷拍手高兴,他又想起什么,逗鸟也没兴致了,翻身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嫂嫂,我得走了,先生留了课业,我应过我阿娘的,这回考试得丙等,及格了来年我才能出去踏春呢,我得回去温书了。”
“快去。我可盼着好春光呢,一个人玩,多没意思。”文姝故作紧张地催他。
三爷鸟笼子都给落下了,小跑着一溜烟就瞧不见人影。后面一行人去追,提笼的小丫鬟,手忙脚乱,又要拿食盒,又挂记着鸟笼、筷子一应,不可开交,管事婆子给她指了个帮手,才将人齐全地送回去。
等他们一走,文姝又恢复了早起幽怨难捱的神情,跟前伺候的丫鬟小声来问,是不是又不舒坦,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
“不必了,我坐一坐,安静的晒会儿太阳,身上暖和了,就好受些。”文姝摆手,那丫鬟仍不放心,叫人抬了两扇兰亭集序屏风,挡在左右院子左右路口,又拿了件双层素色罩纱披风,给她略微盖在身上。
“我能叫这点儿风吹坏了不成,值得当你这番操劳。”文姝笑着嗔她,小丫鬟顽皮,还犟起鼻子斗嘴,“值得、值得、就值得,没两天儿还得坐马车里颠簸呢,姨娘难受,我们瞧着心里也不舒坦。”
一旁的婆子也劝,文姝无奈,只得依着她们,瞌眼小憩,心里却安定不下来。
她实在焦虑,跟前儿忙碌这些,她倒也不在意,然而,送出去东西,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动静,再缓半日,等车马齐备,她出了这府门,再闹腾起来,也无力回天了。
文姝心下烦忧,遽然听到外面吵嚷,“不好啦,不好啦!大太太和二爷都病了,状势疯癫,二爷提了刀还要杀人呢,管家呢?管家在哪儿,快去瞧瞧吧。”
正在和管事婆子一起差点物件的管家听见动静,提着衣摆就往外头跑,动作之迅速,比方才三爷还利索。
“怎么了,怎么了?”红柳从屋里出来,胳膊上还搭着一件要收起的大袖衫,紧步出来,站廊子底下找人来问。
小丫鬟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红柳将衣裳递给她,下了台阶,走到文姝身边:“姨娘,我叫人先去瞧瞧?”
文姝点头,红柳就要喊个小厮来,又被叫住,文姝神色恹恹,摇头道:“算了,和咱们无关,都要走了,何必再去招惹那些。”
“也好。”红柳点头应是。
管事婆子听见他们说话,垂下眸子,绕了后门出去,文姨娘不掺和这些,她却不能不过问。
上房,已是兵荒马乱,丫鬟婆子们堆在院子里,有的抹眼泪,有的着急原地打圈转,琳琅几个更急,大太太这病来得急,更来得凶猛,找了大夫来看,一个说是癔症,另一个则问是不是出门冲撞了什么。怪不得青山院那边气地骂济世堂全都是庸医呢,诊出这些来,合该就是些庸医。
把那两个赤脚大夫押下,又打发人拿着大太太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人,琳琅多了个心计,叫了青山院听差的小子来问,知道先前文姨娘的病竟和太太病的相差无几。
“倒是稀奇了。”琳琅叫人抓一把钱给那小子,将人打发走,心下有了忖量,抬眼看见管家进来,忙上前道,“还得您拿着帖子去情义堂刘太医。”
“啊?”管家疑惑。大爷才叫他们备了厚礼去刘太医府上道谢,不过一日,又要去劳烦人家,恐是不妥。
“顾虑不了那么些了。”琳琅看一眼屋子,给管家示意,“一样的症状,济世堂的赤脚大夫一个个都信了道,张口就要施法,不去请刘太医,难不成要请道士去?”
琳琅语气不善,大太太病了,她本就担心得很,再叫那两个庸医给憋了一肚子怨气,话里更没一分和善。
“我站在廊子底下先看看。”管家道。他虽不好到跟前儿去,可屋里是什么个情况,他总要听一听,心里有谱,也好跟刘太医哪儿提一提症状。
“不用!”琳琅急道,琥珀也过来拦人,两个丫鬟哄着管家出去,却不防青山院的管事婆子自西角门的庑郎底下进来,绕过前廊,躲在侧窗底下偷听。
“……我不活了!我和你们拼了,你们这些妖艳蹄子,下作的小娼妇,我儿子如珠如玉的那么一个好孩子,叫你们骚蹄子们勾搭坏了,抽了她的指甲,我要扒了她的皮!”大太太模样癫狂,几个力气粗壮的婆子都拦不住大太太起身要往外头冲的势头。
“谁都别劝我!今儿不弄死这小蹄子,我和你们没完!我儿子是要封侯拜相的!尚公主也使得!她们算什么东西,敢爬主子的床!”
琳琅两个进屋,哭着抱住大太太的腿,声声泣诉,求大太太快些回床上躺着,琥珀又急急到隔壁屋子里催,让快些把安神的汤药熬出来,无论怎样,赶在太医过来之前,先给大太太吃了。
大太太这边闹起几回,忽然改做恐惧之色,高呼救命,坐在地上,后褪着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拍打,“滚!都给我滚!你说你是来索命的!哈哈哈,你们算什么东西,下贱的胚子,我乃圣上钦赐的诰命夫人!任你阎王小鬼,也敢在本夫人面前呼喝!”
“……救命啊!不要割我的耳朵,不要,你这个贱东西,我和你拼了,你等着吧,等我儿子过来,定叫你魂飞魄散,叫你做鬼也不得安宁,啊!我的牙……”大太太膝行满屋子跪爬,模样神情,似是真在地上找牙。
“乖乖哩,怪不得不叫管家来看。”管事婆子心下暗道,这和姨娘病的时候可完全不一样,姨娘只哭着要找姐姐,大太太这……怕是遭了阴司报应,有小鬼来报仇了吧!她拍着胸脯,也不敢再多停留,顺着东边一片花圃,往后面院子里去。
此时此刻,比大太太屋里更热闹的只有一处,便是张姨娘那儿。
“铭哥儿,我的好孩子,娘求你了,快把刀放下,娘求求你了。”张姨娘哭做了泪人,就差没给二爷跪下了。
不远处的地上,春燕栽倒在月季花坛底下,二爷手里的剑还滴着血,春燕身下,更是殷红一片。丫鬟们都不敢上前,唯有张姨娘怕闹出人命,害他儿子吃官司。
“哼,杀了这贱人,也算洗净了爷的污名。”二爷满面通红,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提剑还想再补几下,张姨娘小跑着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孩子!孩子!别动她,你要杀,就杀了娘,娘不怕死,娘告诉他们,娘是自愿的,定碍不到你日后的大好前程。”
“娘……”二爷似是耳朵里听见了张姨娘在喊他,他举剑四望,面上茫然,口中讷讷道:“娘,我想要文姝,娘,求你了,快去跟爹说说,我要文姝,让爹给我抢过来,给我抢过来嘛……”
二爷喊着喊着就哭了,剑也掉在地上,人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软塌塌栽倒在地。
李鹤桢与刘太医一并回来,正要往大太太的上房去,路过这处,顺带眼就将院子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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