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凝日日清晨早起出摊,日暮黄昏才收摊归家。
她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只因出自她手的绣品做工精致,绣图精美,是镇子上的姑娘们平时见不到的。
她出摊不到数日,摊位就在镇子上传开了,老顾客同别人口口相传,极力相荐,引来不少年轻姑娘围观,甚至有人愿出高价找她定制,都说她的绣工极好,手帕、荷包上的麒麟献瑞、鸳鸯戏水、龙凤呈祥无一不是精美细致,如今天热,嫣凝也做了团扇,绣有仙鹤振翅,鸾鸟衔枝,喜鹊踏梅,每出新品,姑娘们竞相购买。
她每日清点账目,数着自己存下的钱,生意虽好,但也是小本买卖,赚不了多少钱,每念及此,她便心疼自己那被洪水冲散的三十两银子,那是她省吃俭用多年,辛苦伺候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丈夫,用心经营茶棚,闲暇时卖绣品一点一点攒来的,却就这样没了。
钱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她的命都是侥幸捡回来的,与她一同受难的人,大概都已经尸骨无存,如此相较,她也没什么可心疼的,一切都还可以重头再来。
进入三伏天,烈阳炙烤大地,实在不是个出门的好时候,集市上的摊贩和客人也少了,嫣凝便只在午后暑气褪去才出摊。
一到中午陈潇潇便让她的一儿一女来院子里喊嫣凝一起用午饭,嫣凝架不住两个孩子软磨硬泡,也知道陈潇潇把她当一家人对待,她不能总驳人家的好意。
无论她如何婉拒,陈潇潇依旧隔三差五给她送来麦谷细粮,衣鞋布匹,萧大哥劈好了柴给她送来,帮她修缮屋顶,两个孩子常跑来给她送阿娘刚蒸好的肉包,小女儿很喜欢她,还要缠着她给自己编发。
嫣凝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家人会对自己如此用心,让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该如何报答。
陈潇潇同她说,要她安心在这里住着,想住多久都可以,至于萧绛先前说的一月之期,她不必放在心上,萧绛只是看着混了些,其实为人是善良的,从前还为了乡民收拾过镇上的恶霸,不会同她一个落难的小姑娘为难。
嫣凝相信陈潇潇,也信萧绛是好人,只是,她总隐隐觉得萧绛不太喜欢自己,也介意她的存在,她该早些自立门户才是,不能总叨扰于人。
虽同处一个屋檐下半月之久,嫣凝却是很少见到萧绛,他几乎从上午睡到黄昏,醒了去哥嫂那儿吃饭,偶尔和她碰面,也显得冷淡漠然,斜睨她一眼便从她身侧掠过。
陈潇潇和萧纪那两个孩子常跑院里来,哥哥领着妹妹往萧绛屋子里钻,吵得他无法安心睡觉。
萧绛烦得很,把那两个小家伙拎出来扔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往外赶,“找你们爹娘去。”
“爹爹阿娘出去了,让我们来二叔家里玩。”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
萧绛气笑了:“一出门就把你们丢我这里,感情孩子给我生的?”
哥哥仰起头:“爹说了,二叔成天什么都不干,只知道睡大觉,让我们过来叫二叔起床。”
“滚蛋。”
萧绛关上了门,把他们关在了门外,自己回去接着睡。
两个孩子还不肯走,蹲在院子里捡树叶子,一会儿跑来跑去追逐打闹,一会儿又到萧绛屋外咣咣拍门。
正是晌午,嫣凝刚好在家,便帮着照看兄妹俩,给他们买了糖糕吃。
陈潇潇来接两个孩子,发现是嫣凝在照顾,即刻道:“嫣凝,你不用管他俩,我和你萧大哥就是看二郎太闲了,日夜颠倒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夜里干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才让焿哥儿和荏娘过来闹他。”
嫣凝笑笑说:“我怕他们会到处乱跑,跑丢了可就不好了。”
但凡萧绛一次不锁屋门,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俩小孩站在自己床边,一个玩他的刀,一个趿拉着他的大鞋到处走,他终于睡意全无,睁着双目无可眷恋地盯着屋顶。
萧焿看见他醒了,举着他的刀跑来,一个没站稳险些一刀砍在他脑袋上,他手疾眼快把刀夺了去。
萧焿没脸没皮地笑道:“二叔,荏娘想吃兔肉,爹说你会抓兔子,你抓只兔子给荏娘吃吧。”
萧荏瞪大眼,委屈否认:“我没有,是哥哥想吃……”
萧绛怎么会不知道是谁想吃,踢了萧焿一脚:“你什么都想吃,有什么是你不想吃的?你怎么不把我煮了吃了?”
萧焿捂着屁股往后躲:“吃人要遭雷劈的!”
萧绛睡眼惺忪时地坐在床边,忍着一脚把他们踹出屋外的冲动,没好气道:“你们爹娘去哪儿了?又出门了?天天有那么多事?”
“没有,爹和娘在家。”萧荏老老实实地回答。
萧绛更恼了:“那你们跑我这儿来干什么?滚回你们家去。”
萧焿扯着嗓子道:“阿爹和阿娘在家吃嘴子呢!”
“……”
隔壁屋光线昏暗,嫣凝没舍得点灯,掀开半边窗帘,借着涌入窗的暮光,手持绣绷穿针引线。
外面一大两小的说话声她也听得清清楚楚,童言无忌惹人忍俊不禁。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她听见两个孩子一阵欢呼声,隔壁吱呀开了门,她往窗外看去,焿哥儿和荏娘跟着萧绛出了屋,萧绛回头制止他们再往前走:“在家里好好待着,哪儿都不许去,听到没有?”
孩子连连点头:“听到啦!”
萧绛关了家门,从木门外面拴上铁链,保准他们够不着,这才转身离去。
兄妹二人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焿哥儿跑得太快,荏娘追不上,撇着嘴哭了起来,萧焿还站在旁边跟妹妹做鬼脸。
嫣凝听见动静出来,拿了糖哄荏娘,她蹲下身子,摸摸小女娃圆圆的脑袋瓜,“待会儿嫣凝姐姐给你梳个漂亮的辫子,好不好?”
荏娘从嫣凝手心抓起一颗蔗糖塞进嘴里,终于不哭了,泪眼朦胧地点点头,带着重重鼻音“嗯”了一声。
嫣凝问他们:“你们二叔去哪里啦?”
萧荏:“二叔去给我们抓兔子了。”
萧绛常嘴上嫌弃两个侄儿,实则待他们很好,嫣凝常见他一只手抱着荏娘,一只手拉着萧焿,就这么带他们上街,回来时怀里塞满了吃的玩的,也因此萧焿萧荏更喜欢日日来骚扰二叔,哪怕吵醒他挨一顿骂也无妨。
萧家两个院子建在湘丰镇最南,依山傍水,萧绛从小便常趁着天黑到山上捕捉野味。
今日运气好,刚一上山就抓到一只长了一身肥肉的大白兔,也不知这山上的伙食何时这样好了?把一只兔子喂得这么胖,遇到危险跑也跑不动,就这么让萧绛抓了去。不久他又发现了第二只,倒是一只灵活的灰兔,在漆黑树影穿梭狂奔,萧绛追了几步,盯准它逃跑的方向,狭长凤眼冷静一眯,飞速甩出了手里的刀,一下便把兔子钉死草地里。那是萧绛打仗用的刀,自是锋利无比,刀刃又宽大,将瘦弱的灰兔穿刺得开膛破肚,鲜血直流。
萧绛放完了它身上的血,想拎着回去,又担心家里三岁的小丫头见了内脏外翻的死物会害怕,从身上扯下一块布包了起来。
萧绛拎着两只兔子回了家,侄子和侄女一听见开门声,兴奋地跑出来围住他,萧焿盯着他手里的大肥兔直流口水,萧荏却像怜爱宠物一般去摸摸白兔的脑袋。
“走了,回你们家,让你娘做兔肉。”
刚转身要走,萧焿拉了拉他的衣裳:“二叔,叫不叫嫣凝姐姐?”
萧绛挑了挑眉,继而看了眼亮着灯的屋子。
陈潇潇跟他说,就是因为他在,嫣凝才不敢来家里吃饭,萧绛凉声回了句,“我可没说过不让她来。”
陈潇潇又道,人家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你不得亲自喊她?
可当时萧绛依旧记得她大半夜站在窗边光明正大看自己洗澡,心说,你管这叫面皮薄?
不过近来她倒是安分许多,没再有越界之举,罢了,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同她计较。
念及此,他让萧焿过去敲嫣凝的屋门,嫣凝开门出来,站在台阶上,往萧绛那里看了一眼。
他穿着平时那身粗布红衣,颜色因在暗夜里而显得更深,这件衣服是三年前穿的了,如今穿在已然及冠的他身上显得小了很多,露出两节手腕和脚腕,他还从身前撕下一块布包猎物,更为衣不蔽体。
一只活兔正在他手上扑腾,他瞥了眼嫣凝,道:“你不介意的话,就过来一起吃。”
嫣凝刚想张口拒绝,他打断道:“你若不来,我哥嫂怕是会认为我有心怠慢,那我只能说是你不喜我嫂子的手艺,才不肯来。”
嫣凝抿了抿唇,只好应道:“我稍后就去。”
萧绛没再说话,领着两个孩子去了隔壁院子。
灶间窗口烟雾袅袅升起,传来一阵阵翻炒菜肉的沙沙声,饭香扑鼻,俩孩子一闻到香味撒了泼地往厨房跑。
陈潇潇围着围裙正忙碌,怕油点子溅到他们身上,忙端了锅,把他们推出厨房,“去去去,看不见娘在做饭?别进来!”
“娘,二叔抓了野兔,我要吃野兔!”萧焿回头道。
陈潇潇这才看见院子里的萧绛拎着两只兔子,接了过去,“好,那今天就吃这个。”
萧绛坐在了院中央的石桌前,吃起桌上竹编盘里的瓜果,又听见嫂子问他:“对了,你有没有叫嫣凝过来?”
他语气懒散:“喊过了,她说了会来。”
陈潇潇满意道:“这就对了,嫂子早就说过了,得你喊了她才行,你总臭着一张脸,人家敢过来吗?小姑娘家家,爹娘不在身边,丈夫没了,家也没了,多可怜?你就不能多照顾照顾人家?”
“这世上可怜之人多了去,我还能一个一个都照顾了?”
“就你理由多。”陈潇潇瞪他一眼,又回了灶房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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