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夜色覆盖东院,箭矢离弦正中草靶之声不时响起。

萧绛吃罢饭从西院回来,继续试练这张新弓,院落中央的槐树上绑着粗制草靶,箭尾抵在紧绷的弦上,箭头正抬起之际,木栅门从外被人推开,利箭便对准了刚收摊归家的嫣凝。

她顿在原地,一时不敢往前。

院里只点了一盏油灯,配合着月光散发微弱光晕,尚能照明,面前的人穿着件素色长裙,腰肢纤细仿佛不盈一握,一尾系着浅蓝发带的麻花辫歪在胸前,挽在手臂上的花篮挨近腰侧,背后背着折起的竹案,昏暗中依稀见得细柳长眉,秋水杏眸,肤色在夜里衬得莹白。

萧绛的视线在她身上稍作停留,转而对准靶子,射出一箭。

铜箭正中靶心,短暂震颤后静止,嫣凝这才动脚。

她视线躲避,没看见他般向前走着,心中却在想,萧绛昨日要的弓箭,今日就已经到了他手上,萧大哥看似处处嫌弃弟弟,实则和潇潇姐一样疼他。

嫣凝回屋关上了门,将竹案取下置与桌底,坐在桌边数起经营所得,一百六十枚铜板,是她出摊以来赚得最多的一天。今日天不算太热,街上人多了些,货也卖得多了些,回来得比平时晚。

她到盥洗室洗了手,又进厨房做晚饭吃,只一碗稀粥,她没端回屋去,拎了木凳在厨房吃。

厨房呈半开放式,唯有一面整墙,灶台前围半墙,正对院子,她坐在灶台边上小口喝粥。

萧绛从屋里出来,恰从侧面看到她背对着他的单薄身影,晚饭就只有一小碗粥,不知是她节俭,还是随便应付。

他进盥洗室洗脸刷牙的功夫,出来厨房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卧房也没有点灯,莫非是这么早就歇下了?

回了屋,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兵书看,约摸过了两刻钟,院里的木栅门又开了。

萧绛往窗外看了眼,那女人竟是出去挑水了,现下肩上挑着扁担,两端各挂一桶水,木桶本就有重量,蓄满水更为沉重,对她这样的身板来说也更吃力,刚进了门她便已经走不动,小心地放下这两桶水,站在原地稍作歇息。

萧绛默了默,她无家可归,又无亲无故,伶俜一人在此寄人篱下,早出晚归做些小本生意也未必赚得了多少钱,这半个月她住在这儿,怕惹他嫌,卑微而安分,但凡他在院里,她都识相地回自己房中,不闹出一点声音,待他睡了,又默默打扫了院落,还要替他挑水。

与外人同住虽多有不便,她倒也没有令人厌烦之处,除了那夜他洗澡时……罢了,许是他误会了她,他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嫣凝提着水来到盥洗室门外的水缸边,把两桶满满的水稳稳放下,再吃力地抬起其中一桶,欲倒进水缸里去,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水缸高出她胸口,她需得踮着脚尖拼命举高装满水的水桶。

还未挨近水缸边缘,一只大手抢去了她手中木桶,轻松拎起,接着托举桶底,将水倒进了缸中,再把另一桶水一并倒进去。

嫣凝看向萧绛:“多谢萧二哥。”

萧绛垂着凤眼:“日后你只挑你自己的水就是,我用水多,会辛苦了你。”

嫣凝摇头:“没事的,不辛苦……”

萧绛并不想与她来回客气,打断道:“我说了不用就是不用,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嫣凝默然,而后点头,目送他回了屋。

起先陈潇潇还催萧绛改了日夜颠倒的毛病,但细想想,如今嫣凝借住在东院,两人作息反着来也正好互不打扰,再者他白日睡觉,夜里才出门,镇子上都没人知道萧家二郎回来了,免了他们过来问候,若传出去,他们孤男寡女住在一个院里,对双方的名声都不好。

萧绛也有意避着附近的镇民,即便带两个侄儿上街,也挑远一些的街巷。好在他们家没什么亲戚,萧家两个院子偏远,周围也没什么邻里,鲜少有人来串门。

屋里点了盏油灯,照亮一方小木桌,嫣凝本想多绣几条帕子再睡,不到亥时却觉得小腹坠痛难忍,不得不提前灭了灯躺回床上,休息片刻才有所缓解。难道是月事要来了?她查看一番并无血迹,但取了深色废布垫在床上以防万一。

说起来,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来月事了,前两个月以为是推迟,直到第三个月也没来,她才开始隐隐担心,准备存些钱到镇上问问郎中。

以前婆婆跟她说过,让她留意月事,若是月事中断,可能是怀孕了。她嘴上答应,心里却明白不可能,她的丈夫身患木僵症,一动不能动,怎么可能和她有夫妻之实?婆婆却觉得可以,只不过需要她自己完成同房,还给她送来春宫册,要她学习,嫣凝又不是傻子,知道他们娶她进门,只想让她尽可能为他们家传宗接代,故婆婆让她做什么她都答应,却并无实际行为。

当面南州动乱,她赖以生存的绣房倒闭了,和教她的师傅也分开了,她独自去了邕州,想寻一个安稳之地生活,为了生计暂时在一家茶楼做工,茶楼东家正是她的婆婆,看上她手脚勤快,温柔细致,想让她嫁给自己的大儿子。

大儿子身患疾病已有一年,养在乡下,有婆子照顾他的起居,婆婆便想着不如给他娶个媳妇,同样能照顾他,兴许还能给他留个后。

婆婆答应给她五两银子作为彩礼,婚后每月再给她一两银子,但彩礼要等她生了孩子才能给,倘若实在生不了,便就这样罢,儿子身体不行,她也没办法,只希望儿媳妇尽力而为。

嫣凝可没想过要这五两彩礼,她只盼着夫君能活得久一些,多存一些钱,等他去了,她便能带着这钱安度余生。

只是后来婆婆着急,总四处求一些早得贵子的灵丹妙药,还要看着她吃,好在没有什么副作用。

两年来她住在邕州埕山脚下的桃阳村,婆婆有生意要顾,很少过来,但也会派粗使婆子隔三差五来盯她一盯。

他们家在村子里还有间茶棚,交给了她打理,赚得不多,但都归她。

后来一场洪水把她辛辛苦苦存的钱全都带走了,逃出来以后,她也不敢再去找婆婆,婆家让她照顾夫君,夫君没了,她自己跑出来,婆家怎会不怪她?

嫣凝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些事情,也不知何时沉沉睡下了。

过了午夜,萧绛练完武,一如往常出了一身汗,遂打水冲凉。

自上次过后,萧绛已经很少在院子里洗澡了,可他也不愿在自己屋里洗,弄得到处都是水,洗完还要收拾,太过麻烦,他便在盥洗室里洗。盥洗室小了些,转个身都费劲,连水桶都要放在外面,但也只能凑合一下。

进盥洗室前,他瞧了眼李嫣凝黑漆漆的屋子。

想着这个时间,就算她起夜,应该也不会绕到盥洗室来,于是没给自己留裤子,如此才能冲个顺畅的澡。

萧绛把衣服挂在了门外的架子上,水桶置于门口,自己则站在屋内。

洗到一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入了耳。

萧绛动作一顿,先是听见了开门声,而后是脚步声,他没有发出声音,很快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院里的大槐树后,院子漆黑,他看不清她的眼神,只知道她正对着他,一抹裙角露在外面,歪着头直直地往这边看。

又来?

萧绛也不躲,就这样过了半晌,他才冷不丁开口:“你以为我看不到你?”

他都拆穿她了,她仍旧不为所动。

萧绛:“你这是何意?”

那人没吭声。

萧绛皱了眉,已有怒意。

两人僵持着,他腰以下挡在水桶后,衣服却在外面,若现在出去,岂不是被她看光了?可那寡妇不答话,也不动,被发现了仍然不走。

“你这么喜欢看我洗澡,不妨走过来看仔细一些。”

就在萧绛说完这话,那女人忽然转身走了。

萧绛静默在原地,又舀了凉水冲在身上,平息了怒火,眼神幽暗。

三番五次偷窥他,只是调戏他?还是别有意图?

如果只是偷看,为何被发现了还敢如此?还是在故意勾他?

她本就是寡妇,如今又一无所有,若真有这样的意图,也并不奇怪。

他奇异地平静了下去。

隔日,嫣凝竟一觉睡到了中午,她昨夜睡得很早,今日怎会起得这么晚?刚一醒来,就感受到腹部一阵疼痛,与昨日无异,可她检查了一下,月事依旧没来,非但没来,这般疼痛还加重了,她甫一起身,头晕眼花,站也站不稳。

她晓得自己的身子可能是出问题了,强忍不适喝了碗热水,躺在床上缓解片刻,待好了一些,拿了些钱出门看大夫。

出门之际,她竟发现自己的房门是打开的,她昨夜明明关好了的,再看窗户,也是打开的,连窗帘都没有拉上。

不对,昨天绝不是这样,一次记错,第二次她不会记错。

心里虽狐疑,身体的疼痛却让她暂时顾不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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