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兰遗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可仍旧不愿放弃:
“贵人为何不让小女试一试?若不能治好您的咳疾,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沈霁雪看着她那副模样,忽然生出几分兴致。
盛京有一种白毛猫儿,惯爱拿双湿漉漉的眸子瞧人,若是给点甜头,又会摇尾乞怜。
一抹笑从唇边漾开,他腔调低迷,声线微哑,话里带着浅浅倦意:
“崔氏女,你想要什么?”
这女郎就像那白毛猫儿,让人忍不住逗弄。
可她又不似猫儿那般简单。
崔兰遗仰着倔强的小脸,带着几分认真:
“小女为贵人治咳疾,是想得贵人庇护。”
眼下是中正四年,各地知兵马使拥兵自重,占地为王,朝廷不得不派兵镇压,时局动荡不安。
所以才有人沦为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天大寒,无存粮,饿殍遍野。
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平安地从梧州回到盛京。
如今只能装作一株菟丝花攀附乔木,将自己的生死交付旁人。
沈霁雪听她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夸奖自己的话,嘴角噙着的笑意越发浮于表面。他问:
“崔氏女,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崔兰遗蓦然红了耳根,眸中若含水光,垂下头喃喃低语:
“自然是真心话。”
沈霁雪模样虽生得清隽斯文,可周身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他不说话时,马车内便只剩下琉璃金铃互相碰撞发出的清响。
良久后,他才幽幽开口:“你当真能治好我的咳疾?”
崔兰遗见他似有些动摇,清声道:“小女必会竭尽全力。”
“那要是治不好,我便扒了你这张面皮做盏美人灯如何?皮肤越是细腻白净,做出来的美人灯越是漂亮。”
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的琉璃灯上,崔兰遗这才发现那琉璃灯间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绘层,上面还画着精致暗纹。
她秀眉微蹙,忍不住干呕。
沈霁雪微微沉了沉眸子:“若是吐了,你就滚出去。”
他素来爱洁,容不得半分污秽。
崔兰遗硬生生将那股不适压制下去。
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她靠在马车一角,纤细瘦弱的腰肢藏在大氅里,一双雪白修长的**若隐若现,如同最勾人的尤物。
沈霁雪只是轻轻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细软的羊绒毯让崔兰遗感觉到久违的暖意,她将头倚在车壁内,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萤火幽幽,映照着那张苍白小脸。
在梦里,父亲兄长锒铛入狱,母亲决绝而去,一幕幕逐渐在脑海中浮现。
……
清泪从眼中溢出,汇聚成一滩水渍,将身下的细羊绒毯打湿。她口中呓语不断,胡乱地叫着人名。
沈霁雪目光落到她面上,见她秀眉紧蹙,似是被梦魇住了。片刻后,那声响才慢慢小了下去。
哪里像是个世家嫡女。
分明像是个无家可归的乞儿。
马车到了梧州城内,崔兰遗仍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她蜷缩成一团,满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看起来十分脆弱。
陈叔到了地方,便掀开马车帘子。他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崔兰遗,便道:
“公子,女郎兴许是得了风寒。”
沈霁雪拢了拢身上狐裘,冷白如玉的脸埋在白狐毛中显得格外清贵。他眸色略有些不悦。
就这副模样,当真能治好他么?
随后淡声吩咐道:“去寻个大夫。”
陈叔忍住心中震惊。公子从来都是不近女色,在齐国时,有一貌美齐女企图献身公子,却被公子斩杀于剑下。
曝尸城中,七日之久。
如今却容忍一个身份不明的女郎与他同行一路,还要为她寻大夫。
这女郎难不成有什么过人之处?
·
一夜大雨,梧州城内的白雪皑皑,越发冷了。
穿着粉衣的婢子手中端着药碗站在屋外朝里面望了望:
“女郎还没醒么?莫非失了魂魄?”
古籍上说,人一旦失去魂魄,非痴即傻,昏迷不醒。
另一个婢子轻轻摇了摇头,便准备将房门重新关上。
崔兰遗一直被困在梦魇中,一连三日,人也清减了不少。
屋内烧着炭火,实在闷热得厉害。
就在她幽幽转醒之时,眸光所到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纱帐。
崔兰遗掀开帘子,见一个婢子正在调香。鎏金兽首里,暖烟流淌。
床榻对面摆着一张黄花梨木案几,几上摆了只清瓷瓶,里面斜插了几枝含苞待放的杏花,沾着清露。
“女郎终于醒了?”
那婢子五官生得清秀。
她看到崔兰遗的瞬间,面上神色却有些怔愣。
女郎长眉连娟、乌发堆云,生的实在娇艳。
崔兰遗望了她一眼,声音有些干涩:“不知这里是何处?”
婢子回过神来后便给她倒了一杯茶水。白瓷杯里装着上好的阳羡雪芽,入口清甜无比。
崔兰遗道了句:“多谢。”
随后接过茶杯,轻抿一口,沾染了水光的唇瓣漾着盈润光泽。
婢子半跪在地,不敢再抬头看她:“这里是知州府邸,奴婢名唤小桃。”
“与女郎一起来的贵人说,女郎若是醒了,请换好衣裳去见他。”
换好衣裳去见他?
她轻轻拧了拧眉,忽而想到马车上的场景。
就连摸过自己的手指都要仔细擦拭,他莫不是有什么洁癖不成?
所以身边的人着装也必须整洁干净?
崔兰遗虽不懂,可仍旧换上了小桃准备好的薄绒氅和一件月白色衣裙。
即便是未施粉黛,仍旧貌美动人。
小桃忍不住夸赞:“女郎生得真美。”
“整个梧州城没有比您更好看的女郎了。”
崔兰遗轻抿下唇,面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似装着酒酿:
“多谢小桃姑娘。”
小桃带着她穿过一道道长廊。廊外种着梨树,满枝都堆着雪,氤着雨后的湿气。
二人最后停在长廊尽头。
崔兰遗轻叩三声门:“小女拜见公子。”
直到第四声时,半掩着的门才慢慢打开。
来人穿着一身银白色飞鱼骑装,脸上覆着面具,眼里带着戒备和探究。
崔兰遗却认出他是给她衣服的侍卫,因他眸底的稚嫩和青涩尤为突出。
“云水,放她进来。”
那道懒洋洋的声线尾音轻挑,莫名缱绻。
少年云水给她让开一条道路。崔兰遗踏进屋内时,便见沈霁雪站在窗边长身玉立,绣金白袍如同盛开的白莲层层叠叠。他长指捻着雪白菩提珠,低眉敛目。
房内氤氲着一股冷香,似松木般清冽,又似沉香般馥郁。
她却觉得有些过于浓烈了。
崔兰遗微微垂下睫羽,瞧见了不远处地毯上的血迹,还有横七竖八倒着的几具尸体。
她轻轻蹙了蹙眉,这才明白屋内为何要熏着这么浓烈的香,不过是为了掩盖血腥味罢了。
“害怕吗?”
沈霁雪慢慢回过身来,眼中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
崔兰遗却明白他从来不是个仁善之辈,漂亮的皮囊下掩藏着一颗蛇蝎心肠。
她素来谨小慎微,从未将自己真正置于危险之中。可真面对死亡时,心中难免恐惧,也不曾撒谎:
“小女害怕。”
沈霁雪轻轻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无知者无畏,害怕才是对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骄傲矜贵得犹如一只白鹤。
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生在权力顶峰,是玩弄人心的棋手。
可崔兰遗却不是局中之人。她虽畏惧权势,可脊背从未弯过一分。
这样的硬骨头,最让人着迷。
沈霁雪许是站得有些累了,便坐到一旁太师椅中,手中拿着一封书信。他轻声念着:
“崔氏女,威远将军之女,小字窈窈……”
那“窈窈”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却格外温柔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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