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织成一张绵密而燥热的网,笼罩着整个校园。操场上,高三的学生们穿着统一的、略显宽大的毕业服,像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蓝色云朵。校长在主席台上的致辞透过音响扩散开来,带着嗡嗡的回响,内容是关于前程似锦、勿忘母校之类的、正确而空洞的祝语。
沈知微坐在人群中,宽大的学士服袖口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内里校服的衣角。她的目光掠过前方一排排黑色的后脑勺,掠过旗杆上飘扬的国旗,最终停留在远处那栋被杉树掩去一半的、灰白色的老天文台。
那里,藏着一片深蓝的海,和一头孤独的鲸。
“……从此地出发,奔赴星辰大海!”校长的声音高昂起来,为致辞画下句点。掌声雷动,如同骤雨敲打荷叶。学生们纷纷将头顶的方形学士帽抛向空中,蓝色的“云朵”瞬间炸开,爆发出一种程式化的、被期待的狂喜。
帽子在空中达到顶点,然后缓慢坠落。沈知微没有抛,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些帽子划过一道道杂乱的抛物线,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鸟,最终纷纷跌落在地,或被人们笑着接住。
这喧嚣的、被镜头记录的告别仪式,让她感到一种隔阂。她的告别,早已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中完成——在那本旧书的最后一页,在那个雨夜的车站,在那篇名为《论规矩》的作文里。
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流动。相机的闪光灯在各个角落明明灭灭,拥抱,祝福,哭泣,约定……青春被压缩成一张张笑脸,定格在数码屏幕之上。沈知微被人流裹挟着,走向班级的集合点。
“沈知微!”同桌跑过来,脸颊因兴奋而泛红,“我们拍张照吧!以后常联系啊!”
她配合地露出微笑,对着镜头。快门声响起,定格下她温顺的眉眼和标准的弧度。她知道,这张照片会出现在同桌的同学录里,成为一个名为“青春友谊”的标准化注脚。她并不反感,只是清晰地意识到,这并非全部。
她找了个借口脱离人群,独自沿着那条熟悉的、通往老天文台的碎石小径走去。越往里,毕业的喧闹便越远,最终被杉树林的寂静完全吞没。天文台依旧矗立在那里,比记忆中更显颓败,却也更加真实。
她走到东墙前。
那片深蓝色的海洋和那头鲸鱼,历经风雨,色彩已有些黯淡,边缘被新的藤蔓稍稍覆盖,却依然保持着那种冲破束缚的姿态,无声地歌唱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仿佛为这片静止的海域带来了流动的波光。
她伸出手,指尖再次轻轻拂过粗糙的墙面。这一次,没有战栗,只有一种平静的确认。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找陆沉,也不是为了缅怀过去。她只是来向这片“海”告别,向那个曾在此处留下印记、并因此改变了她生命轨迹的灵魂,道一声谢。
“我要走了。”她在心里轻声说,声音只有自己和这面墙能听见。
墙上的鲸鱼沉默地望着看不见的远方。
她没有感到悲伤。那头52赫兹的鲸,属于更广阔的海域,它的旅程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而她也一样,她的海域,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已经悄然转换。堤岸被她留在了身后,前方是未知的、等待着被她亲自去描绘的深蓝。
远处,毕业典礼散场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像潮水般退去。
沈知微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墙上的海,然后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回那片喧嚣之中。蓝色的毕业服在斑驳的树影下,像一滴融入溪流的水,自然而平静。
她的背影消失在杉树林的尽头。
东墙上,鲸鱼依旧。阳光移动,将新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此处,曾有海。而从此地出发的每一滴水,都终将找到属于自己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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