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如愿成了江湖总盟的尊主,换而言之,江湖今后皆只听她发号施令。我该欣慰的,她不再随意杀人了,也愿意安稳守着当下,做一闲散人。
齐远的孩子有名了,叫江朝,一个和她毫无关联的名字却将我和师姐捆在了一起。有时我会逗逗那孩子,小丫头长得可爱,笑时更是明媚。通常这时,阿楚不冷不热的声音便会传来。
“你在养狼崽子。”
血无痕的侍女带走了江朝,我走向江楚。
“小孩子记什么仇?没准多年后她长大我都走…”
晦气的话被江楚用手堵住,我竟因她这不经意的动作而心里犯痒,就好似,好似被轻柔的枝叶拂动着,好生奇异…江楚带来的…
江楚停了武功,那寒病还是时而发作。她是个要强的,喜欢背着我将痛意硬生生的扛下去。我气急,总如影子般的伴在她身侧,碰上寒气发作就借内力为她理顺气息。
按理来说不该的,江楚平时除打坐外就没动过武,寒气发作的频率却愈发高了。我不懂禁术的邪门,血无痕的六长老私下找过我一回。
“寒虚掌,至寒,废内力重塑,为解法之一。”
“九朝花,至阳,生于虚幻崖,只于冬日盛开,为解法之二。”
不能废内力,先不论江楚如何想,光是这不省心的女人得罪过这么些人,内力尽失还怎么保护自己?许朝无奈又可气。
第一场秋雨来临时,江朝会说话了,她管我叫娘,气的江楚当场想掐死她。心里怪怪的,也不知私下是哪个侍女自作聪明教的,本以为能取悦师姐,却未料险些惹来大祸。
“你理理我。”
江朝离开后我哄着师姐,她阴着脸难得的起了小性子。
“阿楚,你同小孩子置什么气?再说我也没应下对不对?”
“你不准应!就该将这狼崽子丢进荒山野岭…”
我无奈的啄了啄她的唇,她眼里的委屈仍未消散。
“你不准对别人好。”
“我未曾,那只是个刚学会说话的丫头。”
“你还为她说话。”
“我错了,师姐。”
许朝曾许下豪言壮志要成为自己,仅因江楚的一声委屈便化为乌有。我不讨厌这样的她,我想爱她,绝非一句话语。
“对宋子也不准那么好。”
她不提我都快要忘记这档事了,也不知阿宋如何了。
“阿宋是你妹妹,她救过我的命。”
江楚眼眸低落,似一只受伤的小鹿,我再次败给她。
“我没对她很好,你不要乱生气。”
“你给她刻簪子,过去你只给我刻。”
“你又不喜欢,还不准我给别人…”
话没说完,江楚又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得,凡是她不爱听的话,我估计这辈子都没机会说出口了。
“朝朝,你儿时笨。刻个簪子手都是血淋淋的。我准你为我刻一次,可不准你为别人刻。”
又是异样的触感在我心头萦绕,她吃味了,她在意我。许朝是没出息的人,只要是能让江楚开心的事,我都想做。
“我应你,今后不为除你外的任何人刻簪子。”
我应你,今后只爱你一个人。
我从未直白的对江楚流露过爱意,最明显的大抵就是那句我想爱你。我怕是患得患失惯了,总觉得天神会夺走一个得意忘形之人最珍贵的东西。
江楚不准离开我,没人能从我身边夺走她。天神也不被允许。
一个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人,在这一次却尤为小心了起来。江楚是许朝的春天,离开春天的人会被埋葬于冬,埋葬于冬等同死亡。
入冬以来江楚开始嗜睡,起初常常在我醒后的一二个时辰才醒。她面色苍白,醒后便望着窗外出神,她的沉寂令我恐慌。
她也不准我离开。
有时她醒后看不见我,会赤着脚离开房中找我。血无痕被白皑皑的雪覆盖,那袭红衣在纯白中绽放,令我心一沉。
我一边忙着抱起她,一边又不得不同她好生讲着道理。
“我又不走,你怎可随意出来,连鞋都不穿…”
六长老终于又找上了我,他带来一卷羊皮地图,上面绘着虚幻崖的分布。
不能再拖了,我私下从江湖间买来安神散,将药下进茶中哄着师姐喝下。
再握短剑许朝有些晃神,这辈子能让我拔剑的怕只有两个。
一是许朝,二是江楚。
漫天大雪纷飞,肩上的狐裘迎风摇曳,望不到尽头的路上只有我和一匹马。九朝花,只于冬日盛开,由闲散道人看管。道人名忘归,隐逸前曾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
管他,许朝无论如何都得将仙草带回。师姐醒后看不到我定然要怒,我必须早日返回。
虚幻崖山势陡峭,我将马拴在山脚下,独自一人走向茫茫不归路。
风,揉杂着雪砾的风,一下接一下的砸在脸上,我用小臂抵挡仍徒劳无功。在这样空虚的世界里,我不知走了多久才望见一缕炊烟。
方圆十里仅此一间屋舍,房门紧闭,但我知房内有人。
“晚辈血无痕许朝,前来求药。”
无人应答,宛若天地间只剩我一人。想起江楚,我一咬牙冒然推开了房门,主人未曾上锁。
在我困惑之时一柄长剑直抵我的心口,我连忙向后退去,拔出短剑抵抗。
眼前人顶着三千银发,岁月无情的在她脸上留下印记。我心一沉,顷刻间就猜到了眼前女人的身份。她就是忘归。
“许朝,血无痕。”
老者重复着我的话语,继而冷笑一声。房间内的热流随着我的进入流逝着,我随意扫了一眼,房内装修虽简约却极尽格调。桌上摆着一副茶盏,此刻正冒着热气儿。
“把门关上。”
听到这话我仿佛看到了希望的苗头,忙着转身合上门。肩头传来异样的疼痛,忘归的长剑停于其上。
血浸出,让银白的袍子落下一朵血梅。我手握短剑刺向身后之人却被她轻而易举的挡下。
“你非我的对手,你师父也不是。滚回去,你能保住命。”
许朝眼里涌着愤怒,她不顾一切的向着老者进攻,却未将任何一剑落在对方身上,倒是将屋舍搞得混乱不堪。
忘归眼皮一跳,嘲讽般的盯着血痕累累的我。
“蠢货,何人值得你如此?莫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吞并整个江湖的女疯子?”
“闭嘴!”
怒意让我忘却疼痛,我不顾对方的进攻,一心只想取了她的命。把许朝的命留在这也未尝不可。
世上唯一有资格对江楚评头论足的人是许朝。
当女人的一缕银发被我削下,我身上的白袍彻底被染成了异样的血色,深深浅浅的剑痕密布,我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
“出去跪到明日此时,九朝花就是你的东西了。”
“我凭什么...凭什么信你...”
断断续续的话从我口中说出,嗓中传来腥甜,我忍不住吐出一口淤血。
“你没得选。”
这一辈子,我跪过师父,也被江楚罚跪过。
尊严是奢侈物,师姐曾经让我拥有过它。现在我必须舍弃它去换取江楚的安危。天色阴沉下来,世上仅剩的光似乎只有眼前的屋子了。
江楚会不会已经醒来,她看不到我会不会又冒冒失失的不穿鞋跑出来。她身子本就弱,她还敢练寒虚掌。
我曾被人称作江湖前三甲,现在才知许朝不过是那片密林中的井底之蛙。我自命不凡杀人如麻,未曾料到名为报应的长矢已向我的心口逼近。
有人飞出了这里,有人甘愿返回。
有人摆脱宿命,有人将余生捆绑在了她人身上。
后悔吗?许是不会,一定不悔。
江楚,你值得,所以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上天若真容忍不了恶人,我杀得人比你更多,要走也是我许朝先走。
天神,因果轮回,你冲我一人来。我师姐是这天上地下最好的人。
意识迷离之际,我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继续跪着或许仍会一无所获,倒下一定会失去。
次日天命之际,我浑身失去知觉。昨夜的寒风与纷扬的雪花让许朝险些将命折在这里。
此刻我内力已耗尽,继续留着许朝或许真的要走一条名为死亡的路了。
后悔吗?
不悔。我是恶人,恶人该死,我死不冤。只是春天未来,未能再见一次枯木逢春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就让许朝今后所有的春天都属于江楚吧。
“不悔吗?”
寒风中夹杂着熟悉的声音,在死亡的边缘,我麻木的抬起了头。
女人身着一袭明黄色的锦袍,眉间多了一点梅红的残月图腾。原是故人。
许朝想开口,奈何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只好摇头。
江宋脸上寻不到任何情绪,她默然的看着我,满是失望。
“你入...清风阁了?”
我终于能开口了,凭着残月图腾确定了阿宋的新身份。
清风阁,唯一和官家有约的门派,是官家监视朝廷的第三只眼。而所谓的闲散道士忘归,应是清风阁上任阁主吧。
“是,你呢?心甘情愿成了我阿姐的影子?”
我未曾回应她,只是很茫然的审视着不知不觉的事实。
——我想做许朝。
这句在我命悬一线时浮出水面的声音离我愈发遥远了,好似再一次被掷入水中,模糊的宛若梦境。
“活成江楚,你会开心吗?”
阿宋又逼问我,见我茫然,她轻哂。
“你送我去四娘那里,如你所言,我有了钱。”
“想念书的初心,是想成为和阿姐一样的人。”
“阿姐非善人,是我厌恶的人。同时,她也是一个被逼上绝路之人最想成为的人。”
“许朝,江楚只想让你活成她,你为何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
“那又何妨呢?”
我抬头望向她,久违的阳光冲破层层云雾照在了这片了无生机的雪山上。真好,和师姐一样美好。
“阿朝,你的命是我给的。”
江宋第二次说这话时,许朝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不是你。许朝的命是江楚赠与的,如若没有她,我会沉寂在血无痕,而你一辈子都无法识字。”
阿宋拔剑抵着我的脖子,眼底噙着怒意。
“被卖进花满楼的是我!被剑划伤脸的是我!你凭什么...凭什么将她说的道貌岸然。”
“所以你甘愿做个农家女?甘愿十五岁就嫁人?甘愿一辈子将命运交给一个男人?师姐背负的远比你想的多。”
“是江楚将你救出的,非我许朝。同样,也是江楚将我救出的,而非你江宋。”
血流出,死亡的气息逼近。阿宋红了眼,手紧握着剑柄。
“我的命不值钱,你想要,我给你。”
“阿楚是你阿姐,你不要伤她的心。”
一滴泪顺着阿宋的面颊落下,落在虚无的雪地中。剑从我的脖颈处离开,她向我扔来一只方形木盒。
“九朝花,自此我与她两不相欠。”
我伸手将木盒捡起,如获至宝的护在怀中。欲要站起,却险些摔在地上。我吐了口浊气,用短剑支撑着自己颤颤巍巍的起身,方走出一步又摔在雪地上。
江宋就静静的看着我的反应,半晌,在我不知摔了多少次时,她终于开口。
“阿朝,你真可怜。总有一天我会杀了江楚,我会让你清醒过来。”
许朝宛若冬日的枯木,默然的回头望向女人。
“许朝会比江楚先一步死去。”
回到血无痕后我从马背上跌下,周围弟子赶忙围了过来。
“副教主!副教主回来了!快去通知教主啊!”
“传郎中啊!”
“副教主先救救六长老!我等求副教主救救六长老....”
意识涣散,我睨着眼看清了周围的男人,是血无痕的长老们。我猜江楚要杀六长老,忙着让人扶我去大殿。
“阿楚!”
大殿之上,男人跪在地上,师姐散落着三千墨发,身着一袭血红色的衣袍。她仿佛失去了魂魄,周遭寂静而压抑。
听到我的声音,江楚手中的长剑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望向我,继而似孩童般跌跌撞撞的跑向我。我被她拥入怀中,她拥的格外紧,可我身上脏兮兮的....
我嗅到她发尾的清香,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放下来。好生怪异,明明是被天下人最畏惧的女人抱在怀中,许朝却肯心甘情愿的将自己交出去。
“这个给你...别杀他...我回来了...我不走了...”
世界变得暗沉,我无力的倒在江楚怀中。
“朝朝!”
疼,全身都疼。尤其是膝处,像是被千百根针一齐扎着似的难受。周遭一片混沌,看不清前方的路,也回想不起走过的路。
“朝朝,你要飞出这片林子。”
我不喜欢冬天,冬天里总混有死亡的气息。我不想死,许朝又偏偏不珍重性命。只要
江楚愿意,许朝甚至能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放在她手中。
为你死,不悔。
我亏欠过的人太多了,毕竟活着就总能逢春。我剥夺了许些人的性命,也将他们的春天都献给了师姐。
许朝过于迷恋春天了,那样的盛景,那样的希望,让许朝真如一只贪玩的鸟儿般眷恋。是谁给鸟儿的脚腕上了铁链,是江楚。
江楚是一汪池水,她给了鸟儿感知情爱的能力。可哪有鸟生活在水面上的呀?江楚会妖术,她让飞蛾扑火的荒诞事都有迹可循了起来。
九朝花不是江楚的希望,它是许朝的希望。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何时,我躺在床上,江楚守在床边。我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又注意到她渐渐有了要哭的痕迹。
“哭什么,活着呢。”
本想逗逗她,江楚已将脑袋埋进我的脖颈处,她的泪如数浸在我的身上,许朝抚着她的发丝。
“阿楚,我回来了,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
这话我不知说了多少遍江楚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她闷声闷气的咬着我的耳廓以示惩罚,幼不幼稚啊。
许朝偏偏又喜欢江楚幼稚的模样,她只肯将脆弱的一面展现给我。
宛若许朝是她唯一深信着的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