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英谷,萱池。
宋瑶露背后负剑,沿着草枝断裂的痕迹,一步步向前,最后停在了邱弗身死灵散之处。
前方几步远,几条枯枝被折断下垂,交错耷拉在草丛上。
宋瑶露闭上眼睛,举双指于目上半寸,将周身灵力聚于瞳仁,睁眼后,看见了枯枝折断之际那一道刺目的剑光,和一条月白色的长袍。
“亭华府……”她齿间呢喃。
齐霄走上前与她并肩:“什么?”
宋瑶露退后半步,出声发问:“邱弗曾杀死试炼当日未能受箓的三个凡人,此事齐江府可知?”
齐霄身形一怔,随即笑道:“竟有此事,我并不知晓。”
宋瑶露神情冷淡:“邱弗跟随三人至其家中,杀一人之父母,一人之妻儿,一人之父母及妻,十人性命,齐江府也不知么?”
“瑶露,你亦是今日让闻玉观其杀孽方知,柳峪道长未曾传此术于我,我又怎能知晓?”齐霄带着笑,继续道,“你能略观过去,是不是看到了一些什么,可知是何人所为?”
闻玉在一旁听着,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他蹲下身细看那被割断的草枝:“邱弗似乎清楚将有危险,否则不会提着剑向前,莫非是那三个凡人的亲眷好友寻仇?若如此……”
宋瑶露并未回答,合手收归了灵气:“施诀之灵的来处已为萱池所消解,我看不出什么。交于你们齐江府,或是律青真人探查吧。”
闻玉站起身:“可如今仙长们皆忙于浩劫之事,恐怕无人会再……”
齐霄笑着打断:“死的既是你同门师弟,便交于你查如何?师傅刚刚耗去了千年修为,如今又为浩劫一事殚精竭虑,诸位道长也即将赴往各处布阵,我们力薄难助,又怎能再给他们平添烦恼。今后七日,我会禁止仙门子弟出入拾英谷,师弟你就在此慢慢查探,定无人来扰。”
齐霄尚未说完,那道素净白衣就已飘然散去。
闻玉抬头望着宋瑶露消失的方向,轻声应道:“是,多谢师兄。”
●
冬日之末,江起渊与萧引光以一首一尾的名次通过了芳菲阁的符文考核。
紫霭阁中,平云曲着手指敲了萧引光的脑壳,敲得他连声“哎呦”,缩着脖子到墙角装鹌鹑去了。
“萧师兄终于过了!恭喜恭喜!”一群小师弟真心实意地朝他拱手。
萧引光:“……谢谢啊。”
平云看着萧引光跑远,转向江起渊的视线笑意渐收,良久方道:“起渊上山近半年,今后可内修赤阳魄,外进习符文——至于剑术、灵音、药理等,待日后你的灵魄破了境,再行研习也不迟。”
江起渊俯身行礼,语气谦恭:“徒儿谨遵师傅教诲。”
“你年方十九,而天资聪颖。这灵魄三重,曰凝、曰破、曰真,若能直修至真境,亭华府便出了个最年轻的真人。”平云收起温和笑容,抬头时已是目光灼灼,一一扫过跪坐堂下的道徒,“浩劫在即,你们皆不可荒废了修行。彼时人人自危,若有修为傍身,或许也能得以保全自己。”
一众少年抬头迎上了平云的目光。
“弟子谨记。”他们神思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
血色的夕阳自侧峰顶上切过,亭华府随之坠入了黑暗。
“各府熄灯——噤声休憩——”轮值的弟子自寝舍外走过,手里的灯笼映红了窗纸。温热的火光一抖一抖朝前跳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窗框。
萧引光正欲出声提醒,张口却是一阵模糊不清的:“唔唔唔唔……唔?”
余岸和江起渊早已坐起身,默契地掐灭了指尖的闭音符。
寝舍之上,穹顶惊雷炸响。
屋中弟子迅速翻身下床,聚在窗前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窗扇被缓缓推开,凌冽的夜风瞬间扑面而来。
乌幕漫空,暗伏雷动,一道刺目的银鞭猝然划破了夜幕,闪得窗前众人忙垂首遮面。
江起渊在人群后微阖了双眸,眼底流出一丝不同于旁人的阴鸷。
……
初春之后,空山下起了连绵的雨。
古树林长久地被浸泡在雨水之中,灵气浮散,最后被过往修真人尽数吸纳入体。
仙门关各府皆派了弟子下山,将万里村落都布在弥合阵下,以防浩劫致使生灵涂炭。而空山作为浩劫之眼,更多的仙长真人都留守山中,携弟子日夜聚日月之灵以安山川之魄。
天劫自北向南,三年一次,终于落到了仙门关这群远离俗世的修真人身上,心中惊惧惶恐,逃离者十有三四。齐江府青离仙长凝聚剑意,断门下叛逃弟子九人之经脉,之后再无敢逃离者。
三日后,巨雷乍响,暴雨倾盆,刹那间山摇地动。
天劫已至。
亭华府弟子席地坐于中庭,凝神聚力才堪堪稳住身形,强撑着维持阵法。
地动之际,江起渊伸手扶了身旁即将歪倒的小师弟一把。
被扶起的温鹤看着他嗫嚅了句:“多谢师兄……”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原来肯叫师兄了。江起渊忽然想着。
“轰隆——”庞大的雷动几欲毁天灭地,倾泻而下的雨柱不断撞击着空中灵阵。
“屈壁府东空阵开了裂痕,请诸位勠力相助!”钟鸣似的灵音猛地敲上了众人心头。
“齐江府南山壁开裂,吞地十寸,请诸位勠力相助!”
仙门关的弥合阵法在天地巨力之下摇摇欲碎,凡人微弱的力量正在被暴雨一点点吞食,山川不仁,加倍侵吞着源源不断注入其躯壳的灵力。
地面上渐渐浮起了一声声惊惧的叹息——这是百年,甚至千年未有的巨大浩劫,以往劫难,几乎无可与当下比拟者。
“……”江起渊感觉周身灵力都即将被阵法抽离殆尽,身旁的温鹤早已脱力瘫倒,倚在他肩上小声唤着“师兄”。
“师兄,我没力气了……”
“……我们会死吗?”
江起渊没有回答,阴沉着脸强行聚灵,眸中赤红一片。
穹顶雷动,日月无光,天道不肯停歇地向生灵倾注着它那无根无由、却无边无际的怒火,弱小的蝼蚁在其下卑微求生——
蓦然间,耳边响起了由远及近的一阵呼号:
“神明……神明!”
“我看到了神明!是神明啊——”
山体霎时间停止了晃动。人群奔涌而出,渐渐聚集至仙门关中心的开阔道场,仙长俯首,人声止息,江起渊随着众人抬头,看见了云雾散开后一道刺目的天光。
●
暴雨如注,日月变色。
天渐渐暗了下来。
不该是黑夜的。明明……明明他才刚吃过中午那一碗娘亲手端上的糙米饭。怎么天一下子就黑了呢?
屋子里泛起了陈腐的、潮湿的气味。
少年跌跌撞撞,在忽明忽暗的屋子里摸索向前——
木门发出了“吱嘎——”一声响。
这是爹娘睡觉的屋,除了那张巨大的土炕,还堆放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水缸、箱笼、柴刀和箩筐。
天色暗得可怕,他踟蹰向前,猛得被什么绊倒在地上。
“娘……娘……”他软声喊着,没有应答。
窗户被暴雨打得噼啪作响,一阵阴风推开窗格扑了进来。
裹着水汽的风打湿了他的侧脸。他抹了把脸,扶着绊倒自己的桌子站起身,伸手摸到了桌上的火折子和油灯。
于是连忙点了灯举在手里,口中叫着爹娘,朝着炕边一步步走去。
在昏暗的油灯的光晕之下,他看见了炕上他的爹娘。
头朝外平躺在炕上,无声无息。
片刻的寂静中,他仿佛听见娘在唤他的名字:“遥儿,遥儿。”
“娘?”他缓缓走近,伸出手,触到了他的爹娘冰冷的身体。
在雷鞭乍亮的一刻,他看见他们面容灰白,睁着眼睛,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他。
“啊啊,啊啊啊啊——”他猛地收回了手,惊恐地大叫着,跑出了家门。
油灯掉在潮湿的地面上,瞬间就灭了,屋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只有天上那一声声的惊雷,打下一道又一道苍白的光,照亮了村口那块写着“秋水村”的石碑。
江覆遥淋着滂沱大雨,步履蹒跚,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村外的荒林之中。
●
仙门关道场,天光乍亮,寂静无声。
密密麻麻的眼神从人群中涌出,直勾勾爬上那穹顶中的高耸云台,或敬畏,或惊骇。
人群无声无息,只有沉重而庞大的动雷在天顶轰鸣,不时向穹顶之下的虫蚁砸下一道道骇人的惊光。
巨雷在头顶滚动,一下一下,劈开了胸腔里的连绵心跳。江起渊和人群一齐沉默着,然后于人群中抬头,漠然探出那道不同于众人的、冰冷而疯狂的目光。
万年混沌伊始,千千万万年岁月的风霜雨露、天光动雷之间化生了神明。
无根无由、似乎只是为无法窥测的天意所造就的南可道,在上古某一刹那的生灭之时沉沉于世,俯仰间动彻日月山河,弹指便可聚散万物之灵。
这样几欲比肩天道的神明,原该随同他上古的同僚散灵天地,又或如石塑的神像葬身厚土。
而南可道悠悠然行走于这天地之间,得生灵跪拜、万物俯首,负巨神之力存活了千千万万年,穹顶日月在他身侧摇摇欲坠,人间密密麻麻的命数于他是为妄谈,此岸在他瞬目之间顷刻崩塌,却竟不令天地胆寒?
江起渊勾着唇角,仰起头,极力眺望着那刺目天光中的神明。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毫无知觉的躯壳中疯狂跳动,带动周身筋脉缠绕上眼珠,血丝紧裹住眼球,逐渐灼烧、肿胀,催逼着他的眼神穿过密集人群、穿过障目天光,穿透那高高在上的神力去窥探到那原该给混沌陪葬的巨神一丝侥幸的气息。
而他眼中,阴云舒卷,巨雷滚动,竟不过凡人身躯。自穹顶洒落的银白天光在那月白的衣袍上浮动,风卷清袍,天光与他共溶于一片皎皎。
明暗交错之间,地面忽而泛起一片轻声的惊叹。江起渊在刹那间停息的闪烁中看清了那神的脸——
孤高身躯,冷冽眉眼。
江起渊怔怔地望着那方,直到一切寂静,巨大的神明消失在天光乍灭之际,劫难止息,江起渊骤然回神,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在顷刻喧腾的人群中低下头,转身朝着外围走去。
上古神明已死。而这遗留下来的、日夜存活于世的巨神,未识侥幸,未觉狂喜,默然静坐神坛,闭目不近生灵。似乎果真如那日月草木一般无因无果、无欲无念,以求保全这因他而摇摇欲坠的天地一点微小的平衡。
天光寂静,其下人群喧嚣拥挤。江起渊背对天光,穿过痴狂人群,向着灯火幽微处走去。
他抬手捂住胸口,无声地忍耐着,红胀双眸,一路逆行。
妄念在他心底刺穿了血肉,膨胀、疯长,一点一点堵塞了他妄图清明的经络血脉。他一步步远离,背离神明,不容于天地,却兴奋若狂地在满目圣洁里找到了一点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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