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屋后的大槐树被吹得哗哗响,窗外的风幽幽地吹了进来。
明珠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给炕上昏昏欲睡的妹妹五穗扇扇子。
白日里最热的那会儿,五穗被聒噪的蝉鸣吵得心痒痒,非要跑出去玩儿,结果刚回来就中了热暑,连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
娘给她敷了头,好不容易听到她嘟囔了一句“绿豆水饭”,于是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弟,点着油灯去院里的灶房煮粥去了。
明珠放下扇子,趴在窗户上看娘忙活。
东边矮脖子的柳树一到夏天越长越密,像头发似的垂在灶房一角,把亮着火光的砖屋遮得严严实实。
明珠探着头看了半天,只瞧见刚回家的爹背着箩筐进了灶房,远远传来小弟咿咿呀呀的叫声。两道身影影影绰绰,正在柳树背后转来转去。
明珠觉得那很像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轻轻地飘在院子里,树后的身影突然停下了动作。
五穗又嘟囔着“吃水饭”,在炕上给自己翻了个面儿。
夜里忽然就静悄悄的,连风都停了。
明珠远远望着灶房那边,似乎能感觉到,爹娘正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她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娘……”明珠喉咙干涩,试探着喊了一声。
亮着光的灶房里缓缓挪出来两个人影。
爹和娘满嘴血污,正朝着她笑。
……
●
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江起渊抬头看了一眼,手底动作却一刻不停。
萧引光身后跟着三个少年人,皆面色凝重地抱了胳膊走来:“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尚未。”江起渊撑开掌心以真气聚火,身前的火势瞬间高涨。
地上的柴堆噼里啪啦地响着,中间架着两柄长剑,被烧得滚烫的剑身上堆放着一排油光发亮的夏蝉。
“这玩意儿真的能吃吗……哎呦!”须萍出声质疑,语未毕就被敲了脑壳。
萧引光收回右手:“竖子不知味也,汝可归而眠矣。”
清璋在一旁点头称是,随后就被愤怒的须萍追着跑起了圈。
自初春炼化赤阳魄以来,江起渊几乎是在一月之中就凝了境,而后将自己锁在芳菲阁中闭门三月,出门后又迅速到达了破境。
亭华满府皆惊。鱼泽真人替他调理了经脉,收掌后连声感叹“后生可畏”,苦着脸朝爱徒哭诉去了。
此刻他的爱徒正一本正经地飞快逃窜,其后的须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然顽强地紧追不舍:“站、站住……”
温鹤被两位师兄逗得咯咯笑,忽而听见地上剑刃碰撞之音,忙蹲下身凑近江起渊,小声问道:“江师兄,你们的剑真的无妨吗?”
“无妨,”江起渊微一摇头,翻动手掌给蝉翻了个面,“两把都是萧师兄的。”
旁边抱手看热闹的萧引光嘴角一抽。
不多时,夏蝉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身,江起渊举着木板一挥,烤得焦黄的蝉便尽数落在了板上。
跑圈的看热闹的尽数围了上来。
“簌簌——”夜风忽起,眼前的火堆即刻熄灭,四个人顿时停了脚步。
江起渊起身直视来人。
齐霄玄衣浮动,眼底扫过地上的柴堆,笑着开口:“几位师弟好雅兴——听闻江师弟符文甚佳,最近修魄亦至破境,仙门三日后派弟子下山行道,你可愿与我们同行?”
萧引光接过江起渊手里的烤蝉,揪着三个兴奋的师弟退到了十步开外。
“敢问师兄,是与何人同行?”
齐霄被那莫名阴鸷的眼神盯着,不自觉皱起了眉:“自然是齐江府闻师兄、临胥府宋师姐,向来都是我们三人一起行事。”
“原来如此。”江起渊似乎心下斟酌,良久没有回答。
齐霄见他迟疑,脸上挂起了温润笑容:“我们自空山往西,一路除邪伏祟,修为自当比山上更易得长进。你若愿意,师尊青离仙长承诺,归来之后便将赤阳魄的进益功法传授于你,如何?”
江起渊轻阖双目,片刻后,抬眸盯着齐霄微笑:“我不愿。”
树后观望着的四人面面相觑。
“你……”齐霄面上一僵,随即收敛表情,轻笑出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勉强师弟,告辞。”
“多谢师兄。”江起渊朝着齐霄离去的背影徐徐施了拜礼。
萧引光等探头探脑地摸了上来,嘴里还嚼着几颗香嫩的蝉肉。
“江师兄,你为何不愿与齐师兄一行同去?”须萍嘴里嘟嘟囔囔,“他们三人可是门内弟子中最为卓越者,是同各府真人一样破了真境的。”
江起渊勾起嘴角:“因为我怕被人食肉饮血,挫骨扬灰。”
尚且懵懂的师弟们闻言一滞,愣愣地闭上了嘴。最小的温鹤嘴里停下了嚼吧,渐渐露出了惊惶之色。
“你……”萧引光被噎得猛锤胸口,朝着转身离去的江起渊大喊,“你在跟小孩儿说些什么啊!”
●
三日后,亭华府中。
平云座下的余岸和落雨已身着常服,即将下山巡猎。一群师弟师妹围在两人旁边,一会揪揪衣带一会拽拽衣袖,满脸艳羡。
庭院中央的凤凰木粲然如火,白须道人在树下端坐,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血红的花楹随风飘落,翩然落在他的膝头。
“起渊,此次行道,你与引光同去。”平云的目光落在江起渊身上,神情似有一瞬愀然。
萧引光讶异地看向自家师傅。
一片议论声中,江起渊却像毫不意外,立即俯身行礼:“是,师傅。”
落雨蹙眉上前:“两位师弟未曾经受历练,萧师弟也尚未凝境,此番若逢险要危急,岂不是……”
平云伸出一掌,聚了灵气,遥遥印上萧引光的额头,随后呵呵地笑着:“师傅皆已算过,徒儿不必忧心,下山便是。”
“点化符……”有人轻声呢喃着。
“那是什么?”须萍凑上去问。
“助人修行的。”
被施了法的萧引光摸摸额头,却是什么也没感觉到。
于是四人虽有不解,各怀心思,仍换了常服匆忙下山,穿过苍翠树林,沿着离河一路而去。
半日后。午后烈日如炬,蒸腾万物,离河边多了几个以水洗面的修真人。
江起渊擦干脸起身,突然神情微变,抬眸望向前方。
落雨和余岸也察觉到了异常,朝着前方望去——两道身影正沿着河岸远远而来。
离河边,树阴浓密,人影稀疏。唯有那两个女孩,尚且年幼,目光呆滞,步履蹒跚,正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
江起渊眼中倒映着她们的身影——
凡人魂灵,缺了一魄。
萧引光还蹲在河沿边一脸享受地洗脸洗脖子,最后将半截袖子泡进水里,拧干后敷上了脸:“啊……这凉快……”
身旁的江起渊已借越影步闪身至十步以外,停在了两人面前。
神情恍惚的女孩们似乎并未注意到眼前多了个人,只是忽而被影子笼罩于顶,颇为困惑,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了头。
江起渊蹲下身,仰头与她们对视,眉眼含笑,轻声道:“那方有河,可以喝水。”
两个女孩闻言点点头,走向旁边的河流,蹲下捧起水灌了两口,然后又直起身,木然呆立在原地了。
萧引光跟上师兄师姐,正欲发问,被余岸拍着肩膀制止。
“小孩儿失了魄,切不可妄动。”落雨低声道。
江起渊站起身,复又走到女孩眼前,依旧半蹲着看向她们的眼睛:“若继续走,去往哪里?”
大一点的女孩静静盯着他,停顿良久,然后迟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去往哪里,那可想要吃食?”江起渊微笑,一边说话,一边伸出一指,轻轻点于女孩眉心,“云片,青团,还是……”
指尖微微发烫,女孩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在为她们引魄。”余岸解释道。
落雨趁机飞身上前,伸手点了另一个女孩的眉心。
萧引光以袖贴面,瞠目结舌:“他他他何时学的这些……”
半晌,江起渊从云片说到米粥,又从米粥说到野菜,差点就要说出“烤蝉”来,终于,两个女孩眉间各自钻进一缕轻灵的气息,丢的一魄归了身。
明珠和五穗腿一软,被落雨揽在了怀里。
江起渊直勾勾盯着二人,低声发问:“你们看见了什么?”
落雨似乎不满于他的冷酷直接,竟丝毫不让女孩缓缓,扬眸瞪了这位师弟一眼。
江起渊毫不在意地阴沉了双目,仍然俯身逼近:“告诉我,你们看见了什么?”
落雨强忍着没有敲他的脑壳。
“……”明珠缓缓抬头,像是终于被这问话勾起了回忆。她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惊惧,嘴里吐出几个字来——“吃、吃了……小弟。”
……
●
夜空暗沉无星,只怔愣地挂着一张黄纸似的月亮。
黑漆漆的树影一层层掉在地面上,被匆忙的脚步踩了过去。
明珠拉着五穗飞快地朝村东头跑去。
终于,隐匿在槐树后的砖墙高门映入了眼中。
明珠和五穗脸上挂着泪珠,几步跑上台阶,“哐哐”敲响了大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姑母站在门后,正看着她们微笑。
“二、二姑……”明珠小声唤道。
“哎。乖孩子,这么晚来,一定是饿了吧,”姑母的面容隐匿于黑暗之处,声音无比轻柔,“快进屋里,二姑给你们煮肉吃。”
五穗扯扯姐姐的衣角,抬起脸咕哝:“姐,我肚子好饿……”
明珠看着姑母,没来由地觉得恐惧,还未来及出声,便被姑母自顾自地拉起了手,带着走进院中。
远远看见堂屋里点着红烛,晃得屋里的摆设黑影浮动,像皮影戏里吃人的精怪。
明珠和五穗被带进了里屋。
姑母笑着让她们稍候,随后朝着灶屋款款走去。
明珠被夜风吹得脊背发凉:“五穗儿,我们还是……”
庭院里陡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
五穗吓得缩到了姐姐身后。
“哐,哐,哐……”
那声音敲得明珠心里发慌,慌忙起身朝外看去。
隔着灶屋的窗纸,她看见姑母的身影在晃动,黑色树枝般的胳膊一起一落,似乎正在剁着什么。
“跑……”明珠瞬间毛骨悚然,拉起五穗就朝外跑。
大门没关,她在跑出门的前一刻,看清了灶房里的情景。
烛灯昏黄,姑母举着砍刀抬头,颇有些疑惑地看向逃跑的她们。
刀下被砍得血肉模糊的,是她们今晚未见到面的姑父。
……
一定要在晚上看喔[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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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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