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树抽新芽的时候，我带着云归沿着东海岸走了一遭。

海风带着咸涩的水汽拂过面颊，小云归一手紧紧攥着我的食指，另一只手指着远处礁石上停着的几只雪白海鸟，脆生生地问：“父亲，那是什么鸟？竟比灵思养护的那些羽毛还亮！”

“是海鸥。”我拢了拢他被风吹乱的额发，指腹擦过他的额头，那里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与柔软，“它们飞得很远，认得回家的路。”

云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仰起小脸看我，那双肖似楚回的眼睛里盛满依赖和好奇：“那父亲认得回家的路吗？爹爹说，我们真正的家在龙岛……哦，是灵岛！”

真正的家？我望着海天相接处那一片朦胧的岛影，心头掠过一丝自己也辨不清的惘然。

三百年前，那座浸透血泪与阴谋的龙岛早已沉入记忆的深海，如今的灵岛琉璃塔光耀东海，接纳四方修士，平和得近乎陌生。那座栽着桂树的小院，有海棠无香，有抄了一半的经文，有郁郁苍苍的桂树……或许，也算一处归巢？

“认得。”我牵紧他的手，将掌心那点小小的温热包裹住，“有云归在的地方，父亲总会认得路。”

巡视人间是龙神的职责，我离了岛，去往人间。洪水退去的田垄上，农人正弯腰插下新秧，重建的市集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织成一片人间烟火。

我独自走过长街，见路上有货郎叫卖，便想为小云归买一支吹得响亮的陶埙，他总说自己乐感不好，要多练习，这样就不会被小凤凰嘲笑了。

我想起我教他弹琴的时刻，看着他鼓起腮帮子，憋红了小脸，一开始只弹出不成调的音符。我便忍不住摸摸他的头顶，替他擦去鼻尖沁出的细汗。

他仰着脸冲我笑，眉眼弯弯，那一瞬间的明亮，竟奇异地熨帖了心底深处那缕挥之不去的寂寥。

暮色四合时，我终于踏上归程。

灵岛码头的灯火在深蓝的海面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带，似是指引着归途。我刚踏上栈桥，一个素白的身影便冲了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撞得我微微踉跄。

是云归。

他死死抱着我的腰，小脸埋在我衣襟里，闷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父亲！我以为……以为你又走了！”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化作海上的泡沫消散。

我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手指轻轻拂过他微红的眼角，抹去那点湿意。“不会。”我的声音放得极缓，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承诺，“父亲答应过你，会认得回来的路。”

“真的？”他吸了吸鼻子，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满是求证。

“真的。”我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再抬眼望去，栈桥尽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一个颀长清寂的身影。

楚回站在那里，素白的袍袖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荡，像是随时会乘风归去的孤鹤。他并未上前，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沉沉地落在我和云归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深海，像巨流。

见我望过去，他极快地垂下了眼睫，将所有的情绪收敛在那片浓密的阴影之后，只余下唇角一点近乎虚无的弧度。

我朝他伸手，他便快步走了过来，衣袂飘飘，泄露了他急切的心。

“殿下心疼云归，总爱给他捎些人间的玩意，但这孩子的心太野了，一拿到就去和别的同伴炫耀，好半天都不回家了。”

楚回停在与我一步之遥处，隐晦地表达他的不满。

我抬眼看他，夜色和海灯将他清俊的轮廓映得有些朦胧，心念微动，我故意顺着他的话，带着点探究的浅笑反问：“怎么，你吃味了？”

楚回闻言，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神色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冷淡模样，仿佛刚才那点微澜从未存在过，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荡漾的海面，语气平静无波：“殿下说笑了。我岂会同一个孩子计较。”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挑不出错处，可那过分平静的语调，反而像一层薄冰，隐隐透出底下的暗涌。

我不再追问，只是伸手入怀，小心地取出了另一样东西，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小包裹，是在市集上顺手买下的桂花糕，还带着一丝温软。清甜的香气瞬间逸散出来，在咸涩的海风里格外诱人。

楚回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被那包裹牵引过去。他虽未言语，但眼神里漾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我朝他微笑，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视线胶着在那包裹上，又移到我身上，喉结明显地滑动了一下。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笑意加深，将油纸包往前递了递。

他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慢慢靠了过来。

楚回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带着他身冷泉浸月般的淡雅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他靠得极近，唇瓣几乎要贴上我的耳垂，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低低地、缓缓地说道：“……只是觉得，殿下这般体贴，倒叫人也想当一回孩子，讨些甜头。”

那声音低沉微哑，像羽毛轻轻搔刮在心尖上，尾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尽撩拨的叹息，比那最缠人的龙涎香蛊更令人心旌摇曳。

海风卷起他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我的颈侧，“殿下，人间虽好，早些归家。”

“我会在这里永远等你。”

我用微笑代替回答，栈桥的灯火在他眼底跳跃，映出深海之下，那片只对我一人显露的，隐秘而灼热的星芒。

夏日的蝉鸣聒噪得如同沸水，我需往南境处理一处因修士斗法而崩裂的地脉。

临行前夜，云归抱着他的小枕头，赖在我房中不肯走，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无非是央求我早些回来，给他带南境特有的酸枣糕和会发光的萤石。

烛火摇曳，将他的小脸映得暖融融。我坐在榻边，耐心地听他叽叽咕咕，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散在枕上的柔软发丝。直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轻轻为他掖好被角。

起身欲熄灯时，目光掠过窗棂，庭院中，那株桂树在月色下投下婆娑的暗影，树旁，是一道熟悉的白影默然而立。

我推门，见楚回仰头望着疏朗的星空，侧影浸在清冷的月华里。他没有进来，只是那样站着，仿佛与这寂静的庭院融为一体。

“我今夜便要启程。”我朝他道。

“我来送你。”他说，“殿下，你要记得，我会在这里永远等你。”

楚回的身影在夜风中飘零，我在船上回头望，小院的灯火阑珊，却有一盏灯，明明暗暗，却永不熄灭。

南境湿热，瘴疠之气尚未完全平息，我循着地脉紊乱的源头深入一片古木参天的雨林。

古藤虬结，遮天蔽日，唯有零星的光斑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绿荫，落在积满腐叶的地上，山中满是湿滑的苔藓与盘结的树根，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修复地脉裂痕耗费了我不少心神，灵力如涓涓细流注入大地深处，抚平那躁动不安的震颤。当最后一缕紊乱的灵流被我导引归正，汗水早已浸透内衫，我靠着虬结的榕树根喘息，林间闷热潮的气息包裹上来，让人烦闷不已。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几乎是本能地，周身灵力瞬间凝聚，蓄势待发，我猛地转身，指尖已凝起一点寒芒。

然而，来者不是别人，只是楚回。

他站在几步开外，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在这泥泞污浊的雨林里格格不入，仿佛误入凡尘的谪仙。

他应该是故意发出声响的，就为了让我注意到。

但对上我下意识戒备的眼神，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狼狈，没有了惯常的疏离平静。

“此地凶险，恐有上古异兽残留气息未消。”他避开我的视线，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羽族有报，我顺道……监察。”

“不是故意要来打扰殿下的。”

顺道？监察？我看着他衣摆上沾染的几点难以察觉的泥星，以及那略显风尘仆仆的气息，心中了然。

这雨林深处，哪有什么“顺道”？不过是放不下心，又不肯明言，便寻了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不远万里地跟了来。

心口那枚由他眼泪与神格所化的灵珠，似乎微微烫了一下。我敛去指尖的寒芒，那股因戒备而绷紧的力道悄然散去，只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臆间无声地弥漫。

“有劳挂心。”我垂下眼，声音也淡了下去，听不出喜怒，“地脉已稳，我即刻便返。”

回程途中，我们在一座边陲小镇的客栈落脚。夜色深沉，窗外虫声唧唧，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我合衣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意识很快沉入一片混沌的迷雾。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触感将我从浅眠中惊醒。

不是攻击，也非恶意。那触感极其轻微，带着试探般的迟疑和小心翼翼。

是手指。

微凉的指尖，带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正极其缓慢又近乎虔诚地拂过我的眉骨，沿着鼻梁的轮廓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我的唇畔。

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初雪，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又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是否真实存在。

是楚回。

他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床沿，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凝视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的呼吸很轻，却并不平稳。

我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任由那指尖在我脸上流连。

他似乎在害怕，怕这又是一场镜花水月，怕指尖触碰到的温热躯体，会在下一刻如流沙般消散。

许久，那微颤的指尖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压抑的叹息，如同秋叶坠地，转瞬便被窗外更响的虫鸣吞没。身旁的床褥微微下陷，是他无声地躺了下来，隔着一段克制的距离。

我依旧闭着眼，却在黑暗中，悄然翻转手腕，轻轻覆上他放在身侧的手背。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指尖冰凉。

我没有说话，只是收拢手指，将他那只微凉而僵硬的手，缓缓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掌心相贴，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黑暗中，我感觉到楚回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那冰凉的指尖也终于有了一丝暖意。那只被我握住的手，不再试图逃离，反而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殿下，我一直在等你……”他低声说道。

“我知道。”

窗外虫鸣依旧，而身畔的人，似乎仍在等我的回答，这似乎不是他最为渴望的答案。我已经闭上了眼睛，但那目光依然在我脸上流连，最终乌夜沉沉，我已半梦半醒，感受到一个湿热的吻，辗转回落在我的额头。

大家好我又来了！写了点小番外！云疆和楚回真是我的老朋友了，一写他们头也不痛了手也不抖了，很高兴你们的故事还能被大家看见，被大家惦记，即使我的心境已大不如前，写下你们的后续，好像听到了远方故人的消息，知道你们仍过得很好，我真的很开心。

不知道宝宝们还想看什么？小云归和小凤凰的新文文案已经放上去了，有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关注一下[求你了]等俺写完港风狗血都市文再来开这两个小朋友的故事[竖耳兔头]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我们下一本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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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四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