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树的叶子边缘开始染上淡淡的金黄，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香。中秋将近，灵岛上也弥漫开一股节庆的喜庆。

云归变得格外兴奋，每天都要拉着小凤凰跑到桂树下，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数着枝头日渐饱满的桂花苞，掰着手指头计算离中秋还有几天。

我有些无奈，孩子太爱过节了，这可怎么办？

他不再埋银币了，却总爱用小铲子在树根附近东挖挖西看看，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不知道的以为那里还藏着什么宝贝。

楚回似乎也忙碌起来，案头堆放的卷宗更多了，有时我深夜经过他书房外，还能看见窗纸上映着他伏案疾书的清瘦侧影。

他依旧沉默，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复杂一日深过一日。偶尔目光相接，他会极快地移开视线，仿佛被烫到一般。

我凑了过去，迈开腿坐在他对面。他默默低头，笔却握不稳了。

“你为何不敢抬头看我？”我问。

“看了殿下，就会一整天都在想着殿下，这样今日的工作就做不完了。”他答道。

“怎么还怪上我了？云归在你这乱写乱画乱弹琴也没见你怪他？”我谴责道，心里暗道一声儿子对不住了。

“那不是殿下说的，让我对他温柔一点，不要太严厉吗？”楚回有点委屈，瞪大了眼看我。

“我就要坐在这里，我又不会吵到你。”我别开脸，转过身，去看窗棂外的院子，院中桂树已结满桂子，小孩们围在树下说说笑笑，好生热闹。

楚回却把桌上东西一扫而空，没等我反应过来，贴到我身后，吹着气厮磨道：“殿下，我受不了了，你能不能只看我，只看着我？”

我把窗子缓缓关上，转过身，看向面前的人，“我要看你时你不让我看，我不看你时又逼着我看，你到底要如何？怎么这么别扭？”

楚回的手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抱在怀中，像暖玉生烟，他很轻地在我唇间印下一吻，“我如何不要紧，殿下要如何，我们便如何，但随君意。”

我松开了手，笑道：“那请上神自己动。”

他躺在木纹桌上，眼神已经失焦，一开始还有力气各种变换，到最后精疲力尽，只好躺在桌上，就着最原始的姿势大开大合。

我附在他耳边吹气，叫他一定咬紧牙关，孩子们还在外面，可别泄出了声。

他拼命捂着嘴咬着唇，最后逼出许多眼泪，仍不肯让我离开。

“好了，楚回。”我低低喘气，安抚道，“哭出来，叫出来吧。”

“云疆。”楚回带着泣音喊着我的名字，“云疆、云疆……”

我握住他抚摸上我头发的手，“我在这里。”

中秋前一日，我独自来到院中桂树下。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叶片洒下斑驳的光点，泥土带着被秋阳晒过的干燥气息。

我久站无事，便拿起云归常玩的那柄小木铲，学着孩子的模样轻轻地挖了下去。

“老桂树，真是对不住，我就挖一下，后面再给你填土天回去。”

泥土松软，没挖多深，铲尖便触碰到了硬物，我小心翼翼地拂开浮土，眼前的情景让我呼吸一窒。

泥土之下，竟然还有几十枚银币。

我的心如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酸楚而温热的涟漪。

小云归的银币都已熔铸成了灯笼，这间院子里，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仍执着于这个传统。

人若远行，必要有些挂念，才会回来。

我似乎能想象到，我不在时，那人是怎么翻开泥土，将银币埋下，然后眺望着远方的模样。

我蹲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树影拉得老长，才小心翼翼地将所有钱币一枚不落地拾起，用柔软的布巾包好。

中秋之夜，天朗气清。一轮金黄的圆月早早悬于墨蓝天幕，清辉遍洒，将庭院中的桂树、石阶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晚风拂过，浓郁的桂花香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庭院石桌上，已摆好了应节的瓜果和月饼。云归穿着簇新的小袍子，兴奋地围着桌子转，时不时踮起脚想偷拿一块月饼，又被灵思板着小脸轻轻拍开手。

天道在一旁大笑：“哎呀，小馋猫，偷吃不成！”

楚回站在桂树下，负手望着那轮满月，月华落满他的肩头，身影仿佛也要融入这片银辉之中。

“父亲！”云归眼尖地看到我，欢叫着扑过来。

我笑着接住他，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桂树下那个闻声而来的身影上。

“都坐下吧。”我牵着云归走到石桌旁，众人也跟着落座，楚回在我身侧，温顺至极，却时时沉默。

欢饮达旦，中秋大醉，送别了天道，哄睡了孩子，我与楚回终于得空，同行在院中。

楚回的目光被我腰上那深色的锦囊攫住，但他一直没问，只是安静地站在我身旁，问道：“殿下今天开心吗？”

“当然开心。”

“那就好。”他展颜一笑，“我现在也喜欢过节了，热热闹闹的，真的很好。”

他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屋内走去，腰上锦囊蓦然坠地，楚回便弯腰为我捡起。

他似乎有些疑惑，这锦囊很轻，仿佛没有装着什么，他抬头看我，眼神有不解，亦有期许。

“你想打开看看吗？”

于是他解开锦囊的系绳，在我的注视下，缓缓倾出里面的东西。

是两枚戒指。

素圈，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简洁到了极致。月光流淌在戒身之上，折射出无比纯净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月华。

“没经你同意就把树下那几枚银币熔了去，是我不对……”我试图给自己找解释，“我的手艺也不如你，我以为戒指并不复杂，没想到耗去大半个下午，也只能做出两个素圈。”

楚回死死盯着那两枚戒指，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又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戒指的光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迅速在其中积聚，濒临决堤。

我拿起其中一枚，轻轻托起楚回那只修长却冰凉的手。

我缓缓地，将那枚熔铸了所有的戒指，套上他左手的无名指。温凉的金属触碰到他的皮肤，他整个人少见地愣住，只是看着我动作。

戒指最终稳稳地圈住了他的指根，大小竟是分毫不差。

“殿下，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举着戒指在月光下细看，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之物，“你知道的，你要拿什么我都不介意，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笑道，看着他为我戴上相同的戒指。

我的手握住他的手，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以后别再去挖那桂花树了，活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还有我哪一次出去没有回来过？你就这么担心？”楚回埋首在我脖颈间，淡声道。

“一棵树而已，殿下也这么多情垂怜？”

“楚回，”我的声音不高，但楚回还是抬眼认真地看着我，“从前种种，都不如此时此刻，你无需惶恐，你也知道的，你的心在我这里，我的心也属于你。”

我掰开他的手指，让他看清楚戒指内侧，刻下了我的名字。他也去触碰我的手，抚摸我手上的戒指，低下头，借着月光反复确认上面刻着的名字。

他死死钉着那个名字，像是要从头到尾重新认识一次，把他刻入灵魂里。

眼中强忍了许久的水光，终于再也承载不住，倏然滚落。一滴，两滴，汹涌成河。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死死环抱住我。

“看见了？”我将他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下颌抵着他的发顶，任由汹涌的泪意浸透衣衫，“此心安处，便是云归处。”

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捧起他泪痕交错的脸，迫使他抬起头。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那层坚硬的外壳彻底粉碎，只剩下最本真最原初的情愫。

我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他这样哭，他怔怔地望着我，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我会做你一辈子的信徒。”他虔诚起誓，然后无比珍重地低下头，落下轻如蝶翼的吻，印在了我的手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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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四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