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呈司宽敞空阔的厅堂里,此时只燃了两盏烛灯,只够把桌边坐的两人裹在昏暗的光明里。二人手侧各有杯茶,几乎是满的,夏夜闷热,茶却已经不冒白烟。
徐鑫坐在右侧,面上皱纹已经松垮,皮肤在烛光下,神色显得凝重。左侧是个年轻人,样貌端正,身姿挺拔,一袭蓝衫,粗看便知此人气度不凡。
蓝衣男子从领间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本谕帖,挪向徐鑫那边。
“岑大长老催了,一载期限将至,若再呈不上应贡数量的粉砯,转呈司怕是要吃不消了。”
徐鑫闻言,凝重里又添几分慌恐,眼瞳左右飘忽,心间溢满无措:“如今骋儿无端暴亡,兄长不知所踪,如若真是明中堂私藏了大量粉砯,我也无从得知藏在何处,就算知道,恐怕也都是能叫人中邪的血粉砯。再者这矿山一时半会,也产不出这么多量。前段时间,我也派人去明中堂找了,基本都有去无回,侥幸回来的,也都支支吾吾,面色铁青,跟见了鬼似的。御风大人,不是转呈司故意不贡,是实在无能为力啊!”
徐鑫说着,接二连三叹着粗气,也暗自捏着汗,当初就不该替徐骋这兔崽子包庇,现在好了,直接人死了之,所有烂摊子都要他来擦,肠子都悔青了。
“我知晓你为难,谁能想到明中堂在徐骋手里一病再病,竟同魔孽勾结,徐潍失踪与此怕是也脱不开干系。事到如今,交得出不是,交不出更不是,看在徐老堂主曾经为人处世清廉的份上,我大可提点提点你。”御风不慌不忙,也不介意多攒这么个人情。
听这一席话,徐鑫若看到救命稻草,他抹了把眼底浊泪,平复翻涌不定的心情,说:“御风圣使请讲。”
“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把明中堂的勾当如实道出,但转呈司亦免不了责,只可能从轻发落;要么,一口咬定对此并不知情,等圣山派去调查的小玄修们也有去无回,拿不出证据,罪名自然而然就由那九朝门的小子坐实。”御风稍凑近徐鑫耳边道。
堂间寂静,门外轻悄的脚步声很明显,徐鑫和御风皆一怔,神色肃然。御风不再是方才如若君子的仪表,他紧盯门口,眼底浸满刺骨杀意。
门框被叩响几声,门外人没有直接开门,站在外头说:
“徐大人,司外有人候着,说是上月接到转呈司给的俸禄不对码,特来对帐询问。”
徐鑫抚平忐忑问:“是哪个玄门还是….圣山?”
“奥,是清芷殿。”
徐鑫脏肺一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赶忙开口:“你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便见客,叫他改日再来。”
“可是,大人,这….”小厮对陆辰淼的手里八瓣莲仍心有余悸,徐鑫有意不见人,但八瓣莲代表岑杞仙圣谕,一时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劝说。
无措之际,就听身后的人开口。
“徐大人,听闻我清芷殿俸禄不对码,不想着核对偏差,反倒直接赶人,为何?”
转呈司门口的人不敢拦有八瓣莲圣谕的人,陆辰淼进来有一会了,一直在门外没出声,领他进来的小厮也不敢提醒。所以方才御风和徐鑫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他才知道原来徐骋已经暴毙,此事悄无声息,恐怕是岑杞仙不想引起众玄门间的恐慌,一直隐瞒着。
徐鑫浑身发麻,没想到人会直接进司里来,不知门口一群守卫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拦不住。他下意识看向身侧御风,男子神色不慌,仿佛早有预料,他转头朝徐鑫摇了摇,示意他别慌,然后轻声道:“让他进来。”
陆辰淼发现从堂里映出来两道影子,眉间微皱。徐鑫必定是知道什么,才会一时心虚,谎称因病拒见。
“徐大人若在待客,晚辈本不应打扰,但殿中催得急。恕晚辈失礼,烦请徐大人通融。”陆辰淼对徐鑫生出疑心,知道他这会多半陷在犹豫不决,也不急,语调也十分平淡冷静。
徐鑫不是坏事做尽的人,他这大半辈子干过最亏心的事也就当下这么一件,心中防备不足,不知该如何应付。御风见他迟迟不开口,心中一叹,干脆帮他说:
“小兄弟对不住,徐大人正与我商议要事,不便叨扰,逼不得已才口出怠慢。既依你而言,事有缓急,我差不多也该告辞,外头热,堂中有冰鼎,快些进来吧。”
他说完,徐鑫正咽下凉掉的茶,就听御风最后留下一句:“不必忧虑,你且想想我方才与你说的,做好选择,切莫优柔寡断。”
徐鑫一杯茶下肚,心中波浪也安宁大半,堂门被小厮从外推开,逐渐露出陆辰淼一袭青衣便装,他跨进门桯。厅堂内黯光昏沉,对比之下,显得格格不入,好像一块通洁白玉一头扎进棕黄泥里。
徐鑫才一眼就认出所谓的清芷殿弟子是何来头,区区对帐,至于清芷殿少主出马么?
御风倒是不慌不忙,接着昏黄的光,看着来着。
陆辰淼朝徐鑫行神礼,继而目光朝右侧流转,落在御风身上。
徐鑫脸上绽开几下歉疚的笑:
“原来是陆少主,徐某着实不知陆少主大驾光临,当给您陪个不是,快快上座,阿简!给陆少主奉茶,就用前不久刚到的新茶!”
恰时,御风也不再多留,在与徐鑫行拜别礼的同时悄然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就出了厅堂。
散着清香的花茶送上来,冒着飘渺白烟。陆辰淼目送御风离开。
徐鑫怕他起疑,率先开口:“陆少主是为俸禄对帐一事而来,可否请陆少主道来明细,徐某好对症下药。”徐鑫依旧满面虚假笑盈。
陆辰淼却不笑:“徐堂主知晓晚辈为何而来,开门见山吧。”
徐鑫真懵住:“难道不是因为对账不准而来?陆少主如有其他事情,大可直接说不是。”
“这一年来,转呈司没来得及上供圣山的粉砯,是否都去了明中堂那?”陆辰淼一如既往淡然。
徐鑫是强压着心底忐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上唇碰下唇却发不出声。
他没想到陆辰淼会直接切入正题,本就提心吊胆,这下更是头皮发胀,只好满脸堆笑说:“陆少主所问之事,徐某也不知晓哇,去载矿洞刚坍塌过,今年年初才修缮好,这一年多粉砯确实是供不应求,转呈司正为此事发愁呢。不过说起明中堂,徐某听说过圣山上近来发生的事,如若此事真和骋儿有关,还请圣山定要明察。如若他当真勾结魔孽,徐某也绝不维护!”
徐鑫先前还在犹豫如何抉择,毕竟肖府与他的交情还算不错。但面临圣山和陆辰淼的不断施压,他下意识还是选择自保。
陆辰淼根本没碰手边的茶:“徐大人放心,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还您一个清白。前堂主徐潍德行清贤,您定也是正善之人,不会容许魔孽猖獗。若您还有什么线索,劳请知会在下。”陆辰淼说完,就起身告辞。
徐鑫松口气时,已经不见陆辰淼踪影,不禁心想方才应该没说漏什么。这清芷殿陆少主的气场果真跟传闻中一样如若冰山,他一年过不惑的长辈都叫人几句话震慑住了,实在不容小觑。
既已上了贼船,选择嫁祸于人保全自己,只得求那明中堂不为人知的凶险能将陆辰淼永远困住,也能将明中堂的罪行永远深埋。
陆辰淼走出转呈司时,就看见一个黑影从幽暗里剥离出来,步履如疾风,轻到没有一丝脚步声。
那人是突然绕到陆辰淼身后的:“怎么这么慢,问出什么了吗,是不是跟转呈司那帮狗贼有关?”
陆辰淼摇头:“徐鑫胆量不大,不敢勾结魔孽。但他很紧张,他或许…”
“他或许害怕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想要自保,才不敢跟你多谈。”黑衣人毫不客气抢话:“不过多半是你把人家吓到了,结果白跑一趟。”
陆辰淼面上依旧平和,内心已经有些烦躁,此人自己在外面悠哉悠哉等结果,反倒来教他做事?
“你若有此本领,为何先前不自己去问?”陆辰淼冷眼前行。
“这我祁某人可做不到,虽说诈话方面陆少主确实有待磨练,但有一说一,我不过一介游侠,面儿上还是陆少主更镇得住场。若今儿是我去,半只脚没踏进转呈司大门,就要被撵出来了。”祁樾不仅吐槽别人厉害,埋汰自己的本事也很有一手。
陆辰淼冷哼一声,不听他瞎说八道。
谁人不知苍临四氏的祁氏出了个自小桀骜不驯豪放不羁,不爱四书五经但喜诗词歌赋,不入圣山玄门却偏爱独自游历四方的少爷。此人姓祁名樾还未取字,轻功绝佳,点水不起涟漪,身法疾快,如疾风,江湖人称“紫步空凛”。
就凭这些本事,他祁樾想进转呈司,还需走大门吗。
就比他进转呈司前,此人就是突然出现的。拦住陆辰淼说要跟他们合作,还要陆辰淼跟他共享情报。
莫不是“紫步空凛”太出名,陆辰淼定把他当成莫名其妙的人一剑劈过去了。
另一边,宋溪已经跟着黎阳在明中堂转了大半圈,虽还没找到藏匿粉砯的地方,也不算全无收获。
夜晚没什么人的明中堂十分寂静,即便夏夜,还是让她难免寒栗。
袁哲已经不知所踪,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夜晚的竹园中,竹影高耸戳天,仿佛从地底破土而出的鬼臂妖爪,妄想摘下整片苍穹。
黎阳提着灯,带宋溪再次进到这片被茂竹隔绝的天地,用火舌把竹林中两盏石灯点明。
宋溪没有告诉黎阳其实她下午阴差阳错来过一次。
“这个园子是明中堂先祖亲手布置,流传百年,至今陈设未变。竹高避天地,先祖初衷是心无旁骛地修习。后来这里成了历代堂主的闭关之所,环境清新隔绝喧嚣。直到前堂主意外在此园中亡故后,大家都觉得这里变得诡异起来,没人再敢靠近。只有师父时隔几日进去一趟,说是去祭奠父亲。”黎阳早就对这里很好奇,但堂中流言听多了,也不敢靠近。这次有宋溪陪伴,他倒不那么害怕。
宋溪想到下午在这里观察到的异常景象,直径朝不远处亭子迈去。果然,亭中石桌上,依旧还有发酸发烂的残羹剩饭,比下午见着时更恶心了。
“呀!”黎阳从后头跟上来,见到这些令人作呕的玩意儿,惊得瞪大双眼:“这都什么陈年旧月的吃食,哪个缺德家伙丢在这不收拾的,都臭了!”黎阳忍不住用袖子唔住口鼻。
“你说这幽篁亭多久没人来过了?”宋溪强忍恶心,凑近去看那饭菜,黎阳懂事地提灯照明。饭菜酸臭熏天没错,却并未生蛆,说明搁在这的时日不长。
黎阳回答:“自从老堂主升天后,再无人进来过,包括做事的下人,除了师父。”
唯一的解释,烂食是徐骋留下的,但依然奇怪。如果徐骋进幽篁亭是闭关,就没必要带吃食;或者如黎阳所说进来祭奠徐前堂主,那老堂主的遗体又在哪里。因为玄门玄修归天后,在没上报圣山之前,必须保持尸身完整,不得随意处置。
“黎阳,你听着,如果徐老堂主从去世到现在都没出过这里,他的尸首,极可能就在竹园某个角落。”宋溪正色道。
黎阳睁大双眼:“这个竹园,除了这座亭子,那座池子,还有这么多竹子,就只剩满地湿乎乎的泥土了。宋姐姐觉得会在何处?”
宋溪摇头:“我暂且还猜测不出。”
“既如此,宋姐姐就不要妄下定论,我看这园子里,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对黎阳而言,徐骋毕竟是他三叩首敬过茶的师父,不太喜欢听旁人说他的不是,态度一瞬间跌落万丈。
他情绪激动,声音蔓延开整片竹林,在幽篁间回响,但不妨碍宋溪在其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一阵细响,是竹园口传来“咔嚓”脆响。
宋溪第一时间回头,满眼警觉,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凝冰已经从宋溪指间飞射而出,荡开一片霜寒。
忽见重重竹影间,有紫光一闪而过,像道疾风,眨眼间,就一口吞吃掉晶莹剔透的凝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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