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一两年以后了,昔日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成了衣着富贵的贵公子。半大的孩子,和我对视时不见以往的自卑,矜持地颔首,余下几分傲气。
我打量他一眼,道:“客人今日想必不再需要我来画皮了。”
他道:“今日是来和您辞行的。”
我与他既非旧识也不是知己,只是以前和他做过一次生意,也没有什么辞行的必要。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哦,客人这是要去何方啊?”
“白鹿洞书院。”
大名鼎鼎的书院,无数学子心心念念的圣地。
“昔者太白见蜀道而长叹,我朝却是无数学子望白鹿洞而喟然。客人真是……文采斐然。”
他微笑行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觉着他有些莫名其妙,扭头问一边的阿泥道:“他这是来干什么的?跟我显摆他进白鹿洞书院了?”
“不知道,按道理说炫耀也不会来找你,会不会是因为感谢你给他画了那张皮,特意来见你的。也没送礼啊。”阿泥见他两手空空地道。
我摇头。目光瞥向他腰间悬挂的玉挂件,道:“或许答案马上就揭晓了。”
在这之后将近五六年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我在城里租了个店面,正好是在那绛斋的对面,我卖美人画卷,她卖胭脂水粉。客人们往往会先逛一圈我这铺子,看看画上的人都有什么好看的发髻、发冠、妆容、簪钗。看好了后就去对面绛斋买同样的东西,听着像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非也,每月初一,绛斋老板都会拿着一袋子银两叩开画铺的大门。她卖东西,我收宣传费,在这不为人知的小城里共同引领时尚潮流,互惠互利,合作共赢。
门庭若市,蒸蒸日上,我数着银两美滋滋地想马上就能把隔壁那间铺子也给盘下来。有位客人进门扫了一眼,又转身出去了。
我认得她。
那位二公子名义上的母亲身边负责采买的婢女。
她一走,门口围着的人就开始窃窃私语。也确实,这位夫人确实是本地的大人物。
小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二公子家算的上是此地的豪族了,那位老爷祖辈经商,与此地历任官员交好,往前数几辈甚至还有姻亲,可谓是既富且贵了。
可这所谓的名门和这位夫人的母家一比,有如云泥。
不知道那位月老的红线是怎么曲曲折折兜兜转转才把这位夫人和二公子他爹牵到一起的。也不见得夫人对那老爷有多么的情深如许,她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长子身上,那位体弱早亡的大公子。
“说起来真是可怜,那府上的大公子真是聪慧异常,他们家世代经商,没出过什么官员,那老爷盼星星盼月亮求得了这位麒麟子。四岁就开蒙,五岁吟二南,六岁通四书。可惜……”
“说起来也是,那老爷姬妾成群,生下来的都是千金小姐,唯有这一个男孩,就指望着他中举光耀门楣呢。又是长子,母亲还出身大族,自己聪慧,想必以后官途有多坦荡。”
“瞧你这消息,几年前的旧事了,那老爷不还有一个儿子吗。”
“哟,那位啊,什么出身什么来历,别的人不知道,咱还不知道吗。”
这都是青楼的嫖客,管家把他带回去的时候虽然不会在大厅里吆喝,但挡不住旁人窥视的目光。地方小就是这样,街南巷北皆亲戚,没有什么事能称得上秘密,东家的猫生了几只崽子,花色如何,城北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知道。
众人意味深长地相对一笑。
“管他什么出身,都忘了吗,人家在白鹿洞求学几年,万一考上个举人,举人老爷一生气,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就是没考上,按照那位老爷的家底,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那几位嫖客尴尬地咳了几声,捏着扇子散了。
阿泥窝在一边看见这场景,低头闷笑。
“嘴皮子这么利索就算了,居然跑的也这么快,真是文武双全。”
它笑了一会看见我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问道:“说起来,你也赚了不少钱了,咱们怎么还呆在这破地方。”
“你为了吃上隔壁院子里的梅子等了足足半年,我也有要等的东西。”我笑着看它。
阿泥翻了个白眼道:“你等什么?等画皮的生意,这生意跟谁做不是做。我不管这个,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走?”
“不急,我有预感,就在最近了。”我故作玄虚地笑道。
午夜时,有人慌忙敲开我住处的门。
来者是位旧相识。
书生打扮,狼狈不堪,腰间配了个玉挂件。
“多年不见,公子学有所成归家,在下还没来得及上门庆贺呢。”我立在门后道。
“求你,再和我做一笔买卖。”他哀切地道,一如八年前那个黑夜。
“这几天我猜公子会再次上门拜访,本是无意猜测,没想到说中了。”我持烛台在领他进屋道,“这次是什么要求呢?”
他哆哆嗦嗦地拿出两幅画轴展开,我扫了一眼,故意笑道:“这不是令堂和令尊的画像吗?公子有何用意?”
“帮我画一张脸。”他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衣角。
“求你看这两副画,给我画一张我那位早逝兄长的脸。”
我眯着眼睛看他。
片刻后,忽然笑道:“长夜漫漫,公子满腔心事大抵也无人倾诉,不如跟我说说。说完后,我再考虑这笔生意。”
他突然抬头盯着我。
我倚在椅上笑着看他。
片刻后他认输了,跟我说了事件来龙去脉。
原来是在白鹿洞求学的时候惹上了仇家,他在这小城里心高气傲惯了,书院里大多都是官宦子弟。最初只是口舌之争,后来随着一件事,对方震怒,要开始向他爹,也就是那位老爷施压了。
我觉得这没什么,随口道:“府上只有你一个公子,你愁什么呢。虽然令尊不是很亲近你,在这种事上估计还是会护着你。”
“你知道什么,难道他只有我一个私生子。”他恨道,“我早就听见消息了,他要把那个小娃接进府里。有了他怎么还会要我这个为家族惹来大祸的儿子。”
“哦,那位夫人也愿意?”
他冷笑道:“听说我那弟弟和已经去世的大哥长得极其相似呢。”
以他的心性,那件被他轻描淡写带过去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小事,估计还是件他极其不占理的事。
比如设计同窗闹一出极大的丑事,被对方识破了。
至于是多大的丑事,这就不知道了,估计是要人家身败名裂。
我知道他的用意,画一张和已逝长兄相似的面容,让那夫人出手替他解决这祸事,要是被那位夫人认下,不仅成了嫡出,还能拥有一个显赫的母族。
听够了故事,该干活了。
“十年。这买卖做吗?”我道。
他明显迟疑了一下。
我善解人意地道:“那没办法了,我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既然公子不愿意,那就请吧。”
我指向门口的方向。
“成交。”
我脸上笑意更甚。
“天寒夜冷,为公子重理妆束。”
毛笔离了他眉间之后,他翻身下榻,拿着画卷就要离去。
“敢问公子,此次返乡想必早已见过高堂,骤然改变面容,不怕她生疑吗?”
他回头道:“返乡时已经是深夜了,随便找了个客栈住着,明日才去拜见。”
“那你的书童呢?”
“他不会说。”
我道:“那你怎么不带他来呢?”
他眯着眼睛看我,片刻后展颜笑道:“我见你三面,除今夜外,一次是在五年前,另一次是在八年前。那三年时间里,你容颜丝毫未改,阔别五年,眼角倒生出了四五条细纹。如果不是在这里住的久,可能眼角的细纹都不会出现。”
他眸子弯弯地看着我,甜腻腻地道:“大师,我知道你有办法帮我的。”
我抚上眼角细纹,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在某个地方住太久就是麻烦,要注意每天把自己画老一点。
“真是好记性。”
我抛给他一瓶香丸道:“里面掺了魇兽的一滴泪,每日取一粒均匀涂在面上,七日就够了,旁人不会惊讶的。”
他接了瓶子打开看见七粒豌豆大小的香膏,微微一笑,人却没走,站在院里道:“我知道你只做买卖,这瓶香膏要我用什么来换?”
跟聪明人做买卖就是很省心,一切皆在无言中。
“时机到了的话,我会去取的。”我笑着掩门。
回房路上正好碰见拜月修行完的阿泥,它惊奇地看我一眼道:“怎么这么开心,好久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了。今天是做了份大买卖吗?”
我点头,冲它比了个十。
“真是大手笔,自己的命跟不要钱似的。”阿泥感叹道。
“但这样的买卖往常也不是没有,你今日怎么一脸……餍足。”
我把它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问道:“去年隔壁梅子熟的时候,你尝了吗?”
“吃了不少呢。”
我看向那株越墙而生的梅树,低低笑道:“我的梅子也要熟了。”
为他人做嫁衣裳——秦韬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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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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