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玉琳看着手中请帖,道:“看来我最近魅力大减啊。”
虎诸接过来一看:“确实。”
“三日后七雅园,”庄玉琳道:“长史对我不耐烦了。”
虎诸笑道:“给你敬酒你不饮。”
“饮她一杯敬酒,怕要陪三两砒霜,”庄玉琳叹道:“一年数十万贯也填不饱这些饕餮,如今竟想杀鸡取卵了。”
“柳兴仁做陪客,周家,楼家列席,一个船商,两个海商,”虎诸道:“你说她拿下周、楼了吗?”
“谁知道。”庄玉琳道,“不过周家,楼家如今在朝中各有倚仗,怎会平白听她调遣?”
“你家没有倚仗么?”
说起这个,庄玉琳嗤笑一声,“实不相瞒,大都风云实在变幻莫测,我家先前的大树次第凋零,为防不测,我家老头子年过六旬,又披挂上阵,再战江湖去了。”
虎诸失笑:“他眼光这么不好?”
庄玉琳道:“是他眼光太高了。”
虎诸道:“高?”
“总想在一堆烂瓜里找一个不那么烂的瓜,最后不是被人吃掉就是一起烂掉。老头子每次都能逃掉,已经是——”庄玉琳似笑非笑看他,“多谢花神保佑了。”
“好个不孝子孙!”虎诸假作嗔怪,“如此牢骚满腹,你怎不替他分担一二?”
庄玉琳非常有自知之明:“我要去了,只怕过不了几天就喋血大都了。若要行走官场,我家二弟更有天赋,如今朝廷已恢复科举,让他去博个正经前程也好。况且什么倚靠,也比不上手中刀兵——哦,不对,是船上炮火。”
说起炮火,庄玉琳眼睛一亮,一个打挺从摇椅里坐起来,问道:“你知道火炮吧?”
虎诸坐旁边翻看一本画册,闲闲道:“见过。”
“对对,你肯定见过。”庄玉琳拊掌道,“祖父说他那时出海,船上就已经装上火炮了。”
他扒拉虎诸衣袖,眼睛亮晶晶看着人家,满脸写着“我有一个好主意”。
虎诸扭过头不看他,什么“好主意”?都是“鬼主意”吧。
庄玉琳见虎诸不搭茬,站起来跟着人家视线转圈,虎诸向左他向左,虎诸向右他向右,几个回合下来,虎诸被他磨得投降,无奈道:“说吧。”
庄玉琳蹲下,从下往上看着虎诸,像个讨食的小狗,十足谄媚:“好虎诸,你跟火炮,谁更厉害?你能接住炮弹么?”
这什么熊孩子?
虎诸感觉自己真是造了孽,伸开手掌从天而降,糊住熊孩子的讨打的脸,狠狠推开,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想怎样?”
庄玉琳双手拉住虎诸的手腕,双眼冒光,“最近新到了一艘五千料的楼船,上面装了十门霹雳炮,这霹雳炮据说能射出百丈远,把千料船都轰个粉碎!”
虎诸不为所动,“所以呢。”
“我听说神仙中人,都有移山填海,穿云裂石的大神通,”庄玉琳眼带渴望地看向虎诸,“我想看。”
虎诸心内冷笑,目光危险,“我还以为您要我以身试法呢。”
庄玉琳赶紧剖白:“哪能呢?我就是自己去也不能让你去呀。你把我想得也太坏了!”
说着说着委屈起来,侧过头,鼓着脸,嘴巴一瘪,泪眼盈盈。
虎诸看他做戏,点评道:“太假了,五官皆移,面目滑稽。”
庄玉琳“哎”了一声,额头顶住虎诸指尖,声音里装了个夹子,“虎诸。”
虎诸强压下笑意,俯身看他,郎心似铁:“小鲤奴,凡事可一不可再,你这招无效了。”
虽然被虎诸拒绝了,但冰冷的话语阻挡不了庄玉琳的热情,确定新船可以出海后,庄玉琳连饭也不吃了,让奚仔准备小船,拉着虎诸,沿着水路往船坞去了。
自国朝以来,运河废弛,为解决北方粮食不足,缓解河漕压力,世祖以来皆从海漕运粮。从初始数万石,用平底漕船,到如今岁运近三百万石,每次只运粮就动用海船数千艘,人口十数万,海运因此大兴。
庄氏世居福州,自南宋起已经是一方豪商,数十年前乘此东风更进一步。不仅有海船贸易,更并入船坞,此后既能造船,又能航海,加上族中子弟众多,能人无数,很快成为福州路海商魁首。
这一次庄玉琳要去看的,乃是船坞近年来全力制造的船王。
船只行近船坞,远远望去,瀚海波平,数百艘大船在港口停泊,各个身长数十丈,桅杆高耸,如海上坚城,小船更是不计其数。
庄玉琳立在船头,穿一身劲装,带一顶拔笠帽,远远看见码头上有几个人,为首的身形魁梧,一副络腮胡须,正是族叔庄维明,他摘下帽子连连挥手,喊道:“十四叔!”
庄维明见他也是一喜,见船近了,拽住缆绳缠到码头上,回头就见庄玉琳一个箭步跳下甲板,揽住他,笑出一口白牙:“十四叔,好久不见!此行可还顺利?”
庄维明也笑道:“托福托福,幸不辱命。”附耳轻道,“我在山里试过,确实能在百余丈之外崩山裂石,威力比现用的大了一倍有余。如今就只等在海中一试了。”
庄玉琳兴奋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我如今可是迫不及待了。”
庄维明却拉住他,看向虎诸,道:“急什么,你交了新朋友,也给十四叔引见引见。”
庄玉琳对这个很熟了,给两人相互介绍过,也不等两人多交谈,火急火燎地催着庄维明驾船出海了。
船王果然是船王。
它是一艘典型的福船,尖底阔面,首位高昂,站在船下往上看,如同仰望城墙,令人赞叹。
一行人登上船梯,上了甲板,登上望楼,这一下登高望远,无垠沧海映入眼帘,撼动心神。
“船长二十九丈,宽十三丈,四桅十二帆,上下四层,可运粮九千石,载员千数。”庄维明神色激动,“有这样的船王,再有火炮相助,此后东西洋上,谁敢略我锋芒!”
庄玉琳也很激动,挥旗号令:“起帆!”
沉重的船锚被铰链拉起,船帆高张,船头高昂,这座史无前例的大船,如同海中巨兽,劈开波浪,向东而行。
七月信风至,推动巨舟在海中迅速航行,大约向东行了两个时辰,便看到前方有一些零星小岛。
庄维明指着前方一个礁岛,道:“七郎,那里如何?”
庄玉琳极目望去,岛上隐约可见山石嶙峋,点头:“不错。”
庄维明挥旗停航,放下几艘钻风船让人前去岛上勘查。过了半个时辰,水手来回,这是个无人岛,岛上只有一些海鸟栖息。
庄玉琳站在望楼,看巨舟转向,渐渐靠近海岛。
距离海岛一百五十丈时,庄维明道:“差不多了。”
炮手架好火炮,填药、校正角度、点好火信,站在炮台边等待指令。
庄维明挥旗,喊道:“点火。”
几乎瞬间,火炮周围腾起一层热浪,灼人肌肤,继而轰隆一声巨响,礁岛上最高耸的巨石应声而落,
船再靠近,再点火,爆裂声中,迸溅的碎石在海中掀起一阵波涛,又迅速恢复平静。
庄玉琳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了。
十门火炮试完,他目光灼热地看向几乎被夷为平地的礁岛,痴迷道:“好!有此等威力,何愁不能在海上称雄!”
周围众人俱是激动不已,点头应是。
庄玉琳转头看向虎诸,虎诸叹道:“如此伟力,让人心惊。”
庄玉琳笑道:“能入得了你的眼,也算不虚此行了。不过你却无需心惊。”
虎诸侧头看他:“哦?”
庄玉琳眨眼:“毕竟我的炮口永远不会朝向你。”
虎诸感激一笑,“多谢郎君体贴,我真是太感动了。但是,若别人炮口向我呢?”
庄玉琳摸着下巴,道:“那就试试跟他对轰,想必场面比烟花更美妙。”
虎诸闻言失笑:“那这烟花真是古今第一贵重了。”
二人正说话间,庄维明叫人搬来一张高几,并笔墨纸砚,道:“船王造成至今,尚未取名,正好趁着今日试兵,威力尽显,劳烦你题几个字,来日让它扬名。”
庄玉琳笑道:“十四叔来就是了,你才是它日后掌舵。托付给我,倒让你们父子亲情有了缺憾,反而不美了。”
庄维明铺开纸张,道:“当日谭师带图纸过来,众人都说他异想天开,若非你一力坚持,这船王一事终究也是泡影。此后数年,你又将个人分红投在这艘船上,耗资无数,几番易稿。又耗费巨资,找来这几门新炮。”
他看向庄玉琳,目光诚挚,“青臣,没有你,就没有它,它的名字,只有你能取。”
庄玉琳看着他,微微一笑,目光移向无垠沧海,轻轻道:“十四叔,记得当年我第一次上船出海,是你带着我熟悉船只构造,货品税制,往来规矩;一路上教我观星时,辨风向,看罗盘,读《针经》;海浪颠簸,是你手把手教我如何起帆、转舵、驾炮火,驱敌兵。”
“我还记得那年自爪哇归航,途中看见一只的海船一样大的苍蓝巨兽自船舷游过,鼻息如水龙出海,轻轻一甩尾,就足以倾覆海舟。”
“那是我对海最深的记忆,苍穹如此高远,海洋如此浩瀚,我们即使乘着巨舟也渺如天海一粟。那一掠而过的海中巨兽,那么危险,又那么美丽。”
“我还记得当时你吵着要写诗,”庄维明笑道,“这都多少年了我也没见着,诗呢?”
庄玉琳狡黠一笑,“小侄才巨渺渺,不足以量沧海。若你真想听,我只好祭出庄周,让他逍遥一游,压压你的气焰了。”
庄维明大笑,“我怕他的鲲鱼么?”
庄玉琳缓缓研磨:“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今日我家宝船,比之庄周见的鲲鱼虽不如,我却希望它在海中如同鲲鱼入海,自在平安。”
说完提笔写就二字,庄维明一看,道:“宝鲲?”
“宝鲲。”虎诸笑道:“可见你不仅想要它自在平安,最要紧是让它给你寻宝呢。”
庄玉琳哈哈大笑,一手搭上他肩膀,道:“还是你知道我!海上只要能平安,岂有寻不到宝的道理?”
庄维明也笑道:“是极是极!海上人只要平安自在,有多少宝贝寻不来?是个好名字!好兆头!好寓意!”
转头对船员们吼道:“兄弟们!咱们这船王有名字了!宝鲲号!希望咱们以后就像海中巨鲲一样,乘风破浪,无往不利!”
船员们齐声应是,声震四野。
此刻天色将晚,云霞如火。庄玉琳正欲令宝鲲号返航,突见瞭望台上传来旗语。
“东南巳,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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