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庄玉琳被灌了无数苦药,才得泰先生宣告痊愈,被姑娘们放出了院子。
闲来无事,又到湖心亭消磨时光。
虽暑热未消,但抬眼间满目青碧,粉荷映日,让人心旷神怡。
庄玉琳也不叫戏,挥开众人,自己捉了一把琴闲闲弹来解闷。
正有些昏昏欲睡,就听一声朗笑,“青臣啊青臣,听说你遇仙了,快快讲来,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庄玉琳抬头一看,湖中行来一叶轻舟,站着两名文士,一位白衣金带,长身玉立,正是秦承昭,平生最爱热闹。另一人鹤袍翩然,容貌清癯,名唤闻质书,乃是当世曲律大家。
庄玉琳起身相迎,说:“庆骥兄,蘅君兄,多劳记挂。”
闻质书拱手一礼,秦承昭却连连挥手。等轻舟靠岸,秦承昭迫不及待跳上来,揽住庄玉琳,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道:“青臣,你可知短短这两日,你不仅遇仙,还对仙子一见钟情,强留她在人间。然后人心变易,你见异思迁,琵琶别抱,最终劳燕分飞。仙子重着仙衣,返回天宫,而你忧思成疾,悔恨终生了?哈哈哈哈哈——”
庄玉琳斜他一眼,推开他,说:“热死人了,起开。”
秦承昭见庄玉琳不搭理他,看向闻质书,说:“蘅君之见闻,想必又跟我不同,不要吝啬,说出来,也好与我们同乐乐。”
闻质书笑而不语,看向琴案,不由走近了些,说,“这是‘春颂‘。”
庄玉琳道,“然也。正是朱致远手作‘春颂’。”
闻质书道:“正好。”便净手燃香,琴声起,两人凝神静听,待一炉香尽,闻质书按下琴弦,起身落座,问:“如何?”
庄玉琳笑道:“十里清江微风静,万顷碧波万倾花,当年音声寄风来,不令相思远天涯。蘅君此曲,有相遇相亲,相思相远之意,当为我这部《遇仙记》一曲定音了。”
闻质书朗声长笑:“青臣知我。你可知我刚听了你这遇仙记,心头就转出七八十来套曲子,正待你填来,声振江湖就指日可待了。”
秦承昭兴致勃勃,道:“蘅君,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庄玉琳看了眼秦承昭,又看向闻质书。
闻质书道:“青臣莫慌,我这里是半部《西厢》,半部《倩女》,三生石上,情缘天定。虽然仍旧是些老生常谈,但万幸你不用枉担薄幸之名了。”
庄玉琳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秦承昭奇道:“奇怪,平常若有人这样编排你,你早就跳起来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莫非真让人说着了?”
庄玉琳扭头,仍旧不理他。
秦承昭嘿嘿一笑,“看来是有事了。”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道,“还是大事。不理我,蘅君,只能由你拷问了。”
闻质书看他一眼,对庄玉琳温声道:“青臣,看你闷闷不乐,可是事情有什么内情?不如说出来,若有我二人力所能及之处,也能稍解你的烦难。”
庄玉琳便一声长叹,说:“蘅君,当初你我相交,谈及唐传奇,我说不管是南柯一梦,还是枕中黄粱,都是些失意文人的酸言酸语,这些人无富贵而轻富贵,看起来超逸脱俗,究其根本,不过都是些无胆懦夫的自我安慰,就连做梦也只敢做一夜美梦。我说既然做梦,不妨做得长一些,若有那个胆识,就让尘世也化作美梦,那才称得上是一场传奇。”
闻质书笑赞:“青臣少年豪气。”
庄玉琳苦笑:“什么少年豪气,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如今,轮到我遭了这‘枕中梦劫’,才知道有的愁,言语难描,别人问起来,也只好道‘天凉好个秋了。’”
秦承昭问:“什么叫‘枕中梦劫’?”
庄玉琳幽幽看他一眼,道:“那日我在这池水下被水草缠住了脚,正要溺亡之时,一位粉装仙子飘然而至,渡、渡我一枚宝珠。我饮下那枚宝珠,竟然如同鱼儿生了双腮,在水中也能自由呼吸,如履平地了。”
秦承昭惊呼;“你竟真有如此奇遇!快快快,快为我们演示一下!”
庄玉琳睨他,冷道:“你究竟要不要听?”
秦承昭被威胁,识趣闭嘴。
庄玉琳继续道:“她说自己乃是芙蓉化身,久远前得了帝流浆,生了灵智,后来拜了菩萨为师,现在湖内设了道场修行。身为非凡花灵,本不该显露人前,但既与我做了邻居,也是一场缘分,我本命不该绝,救我也算顺天应命,全了这场缘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究竟是在水中挣扎太久,濒死之身阳气不存,现下能救活,全因渡我的那枚宝珠之功。但那枚宝珠名唤定水珠,是维持道场运转,吸收灵能的宝物,她平日修行也多赖这宝珠助力。若我将这宝珠带走,只怕道场倾颓,她也会大受影响。”
“这我如何肯依呢?我若走了,是忘恩负义,是断断不能的。可我若不走,难不成要一生在这湖中渡过?再也见不到父母亲人,再也见不到蘅君——还有庆骥。”
秦承昭感动不已,动容道:“青臣!”
闻质书轻叹:“如此两难之境,为之奈何?”
庄玉琳道:“好在上天眷顾,两难之际,花神对我言说,这宝珠亦有蕴养肉身的能为,我只需暂留湖中做客,等过一段时间,宝珠将我肉身阳气补完,到时便可脱离宝珠,回岸归家了。”
“这岂不是好?”
庄玉琳叹道:“是呀。若故事能止步于此,不失为一则轶闻。但世间事,最难一个度字,最怕一个贪字。”
“花神如此说,我当然应允,只说劳烦仙子往我家中传信,免得家人为我忧心。花神却笑说,说——”
“说什么?”
“说不必担心此事,湖中道场与凡世虽有接壤,却是一处域外洞天,内里时间与凡世截然不同,就算我在这里待十年,于凡尘,也不过是瞬息。不信你看——仙子拉住我带我穿过一道帘幕,帘幕内却是与刚刚的昏暗湖底截然不同,一转眼天高水阔,晴空万里,入目只有接天莲叶,浩浩汤汤,映日荷花,恍若云霞。乃一处别样的水中桃源。”
秦承昭惊呼:“竟如此神奇!”
“到了这处桃源,仙子与我说,她平日都是独自一人修行,这里没有旁人来过,因此也没有客舍。又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她可以为我造来。我心想,仙子救我已经是恩重如山了,怎么还能让仙子为了我费心误了修行?我推辞不受,哪知仙子随手一指,浩荡湖水宛如被一枚巨锥划开,湖心凭空起了一座高台,亭台楼阁,似乎稚子手中玩具,随心搭建。我被这奇景震慑,久久不能言语,直到仙子唤我,我才发觉,这挥手间建成的屋舍,与我所居的倾园别无二致。”
“竟然如此!”秦承昭拍案而起,“莫不是仙子使了神通,把你的倾园搬了过去?”
“非也”,庄玉琳摇头,轻叹:“我亲眼所见,空中巨木飞来,自成梁柱,湖中宝物化为砖瓦,日光为琉璃,奇花为雕饰,更有香花遍植,瞬间盛放,游鱼受灵,化为童子——如此神通,如此神通——我、”
秦承昭急道:“你怎样?如此机缘,还不快快快拜师!”
闻质书却叹道:“凡人莫见呀。”
秦承昭欲要反驳,却见庄玉琳眉目染上一抹悲色,道:“是呀。仙神者,凡人莫见。我见仙子如此神通,心荡神驰之下脱口而出,欲拜仙子为师修行。仙子却说,修行者,一要慧根,二要远情。有慧根者,修行能入门。远情者,多寂寞,别凡尘。必要舍了凡尘俗物,父母亲人。我观你虽有慧根之缘分,却无远情之决心。不如断了这念头,安安稳稳做一世富贵闲人。”
“仙子固然为我着想,可我当时已入了魔障。只说,仙子说这一处洞天时光不和凡尘交通,那我便留在这里,一直修行到有所成就,到那时我再回岸,回到最初的时间,岂不两全其美?”
秦承昭拊掌,赞道:“果然是你!然后呢?”
庄玉琳轻声道:“仙子见我坚持,只是叹息,说‘时间不是一种度量,而是人心的足迹。’又说,既然你如此坚持,我可传授你一些法门,但拜师就不必了,你我并无师徒缘分,便当作同修吧。”
秦承昭便笑道:“妙极妙极,那你可学了什么神通?”
庄玉琳轻哂,道:“神通没有,破碎的心倒有一颗,你要不要看?”
秦承昭笑道:“稀奇稀奇,拿来我看。”
庄玉琳冷冷看着他,目光似刀,秦承昭收起笑容,肃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庄玉琳道:“从那天起,我便与仙子在那处洞天修行。初入修行之门,我还能潜心静修,天长地久,便有些耐不住寂寞,便时时出门找其他人玩耍。但那处洞天,除了几个刚开灵智的懵懂小童,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仙子了。一开始,不过趁仙子修行闲暇做客,谈一些心得,后来,言谈间熟悉起来,便是旬日一寻,后来三五日一去,到最后日日不落空——竟然是无话不谈了。”
闻质书叹道:“情之起也。”
庄玉琳也叹:“是啊。如今我对好友谈起,好友洞若观火。而当时,我却是茫然不知。直到那一天,仙子出行,月余未归。我心中记挂,却无处找寻,只好枯等。突然,有一天,满湖荷花突然由盛到败,晴空积云,雷霆咆哮,大雨滂沱而下,这是洞天内从未有过的异象,我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若这洞府与仙子心血相连,洞府如此,仙子安能万全?但我亦非此间主人,不知如何出入,更不知仙子去了哪里。眼见荷花败落,荷叶枯残,毫无复苏之象,只好架一叶小舟,日日在湖面上找寻。”
秦承昭急问:“可寻到了?”
庄玉琳道:“寻到了。只是寻到了人,仙子却身带焦痕,奄奄一息,化出半身花根,在一偏僻的角落里漂浮。”
“她见了我,叹息一声,道‘时也命也’,让我搬她去湖心修养,便晕了过去。”
“我将她安顿在湖心,等静下心来,才发觉,寻见她时的欣喜若狂,寻不见她时的心急如焚,等她时的闷闷不乐,想她时的辗转反侧是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仙子乃花灵,如仙子所言,自古草木化灵,殊为不易。仙子修行千年才有如此道行,又救我性命,引我入门,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一己私情,坏她修行呢?而我,果然如仙子所言,是个不能远情之人,既然不能远情,留在此处,天长日久,所见皆为求不得,难免心生贪嗔痴,如此一来,倒成了仙子的挂碍。倒不如就此作别,从此我为人间富贵客,仙子心中,我不过湖心一抹痕,风过就散了。”
秦承昭连叹可惜。
庄玉琳苦笑,道:“我下定了决心。等她苏醒过来,我言说思亲心切,想尽快归家,向她辞行。她看着我,眼波如澄澈明镜,只说,‘君言别离,为何眼中全是眷恋?’”
“果然是人生在世,惟情深者不可欺。看着那双眼睛,我再说不出一句谎话。而两心相知的人,一对视就能明彻对方的想法。”
庄玉琳的神情柔和,唇角含笑,道:“我与仙子两心相悦,结为了道侣。之后一起修行,一起游湖,一起畅谈,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然而,我所忧虑者,是人生百载,对于仙子而言,如同白驹过隙,若我有一天撒手而去,独留仙子在世间,又不能证果,又要煎熬余寿,叫我如何忍心。仙子言说,言说——”
庄玉琳语声哽咽,道:“‘若有那一日,我还要顾着我们的孩儿呢,你就安心去吧,记得多给阎君些供奉,来世还投个好胎。’”
“仙子向来言语诙谐,那是我也以为她是排解我的烦恼,说笑了一回也就过了。哪知,竟然在这句玩笑话里,藏着天大的秘密。”
秦承昭惊疑,道:“什么秘密?”
庄玉琳眉目染悲,道:“如此过了几月,仙子告诉我她已有身孕。仙子曾言,因人身草木为本为异族,一向难有子嗣,而今仙子与我竟有了子嗣,岂不是上天的眷顾?我欢喜不尽,只顾着高兴,准备孩儿的衣食器物,竟全然忽视了仙子的修行出了问题。眼见仙子一日日憔悴,也只当是女子孕中常有的反应,还跟仙子说,这孩儿如此折磨母亲,真是不孝,以后再不生第二个了。”
说着,庄玉琳惨然一笑,道:“现在想想,我真是蠢极了,蠢极了,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蠢人!”
“孩儿降生那日,洞天内再起风云。诸般景象,和仙子受伤那日别无二致,我心下不安,欲寻仙子离开洞府暂避,哪知仙子竟然推开我,含泪道‘莫伤别离,郎君珍重。‘我心下大恸,才想要问个究竟,一转眼大雾弥漫,人事不知,再醒来时,已回了这里。时光暂步,未曾流逝,而此前种种,仿若大梦一场。”
“怎会如此——”秦承昭一声长叹,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可知仙子究竟怎样了?”
庄玉琳低头垂首,良久叹道:“我醒来后,发现身上有一封书信,她说,天地之间自有规则,举凡异族之间,一向难有子嗣,若有子嗣,则必遭天劫,方能降生。”
庄玉琳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秦承昭,秦承昭赶紧接过,见一张花笺上字迹清新飘逸,有凌云之感,果然不愧是花神所做,暗叹一声,又被信中内容慑住心神:
“……但婴灵何其微渺,我不敢做赌,遂决意以身应劫。此去或与君永诀,但若天幸之,令我得一线生机,重归花体,或甘载之后,与君重逢。此后风声雨声,声声入耳,花开花落,皆为我念。望君珍重。妻亭亭留。”
秦承昭看得泪洒当场,哭道:“造化弄人至此!”。
庄玉琳也闭目流泪,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白底绣绿荷叶的锦囊,一层层剥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到秦承昭跟前,柔声道:“庆骥,来,你看。”
这下就连闻质书也坐不住了,凑过来一看,只见一颗莹润的卵圆小莲子静静卧在银丝盘绕的香囊里,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秦承昭也泪眼朦胧的看过来,只见庄玉琳一脸喜色,空气里都溢满了如山般澎湃的父爱,声音是那么地欢悦、温柔、慈悲,他说:“这是你侄儿呀!”
说完,庄玉琳目光灼灼,屏息静等众人反馈,却听见脑中一声轻笑,一只微风织成的手掌抚过脑花,庄玉琳脊背一麻,画虎画兰画地沸腾的脑子顿时清醒——编排神仙不怕,怕的是真有这么个神仙,这神仙还刚刚救了他的命。
庄玉琳心口一凉,这这这,他不会下地狱吧?
龙珠:是的,他就是这么的……
【虎兰】唬烂:闽南方言,鬼扯,瞎扯;
画虎兰:话唬烂
【朱致远】元制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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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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