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玉琳重新丰沛起来的良心让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山的愧疚压得他坐立难安,终于抢过了伴星的活儿,开始亲力亲为地准备祭花神。
他一上心,便格外啰嗦,叫来伴星,说:“花朝迎花神,芒种送花神,此时芒种虽然早就过了,但花神降临凡间为我显圣,还是要再迎一迎才有诚意。”
“都准备吧,安排在会芳园,辰时迎花神,酉时送花神,把花木修整一下,叫戏班子那里排几出小戏,让花神解解闷。你们女孩子也准备起来,到时我会请几位好友赴宴,若有女眷前来,就在镜波阁招待。”
邀月听了就笑:“那郎君可又欠十三娘子一回了。”
庄玉琳笑道:“好说。把前儿得的那幅‘黄崖观月图’拿来,我去请十三妹,她一定欣然赴约。对了,花旗做好了吗?”
伴星就拿来一盘精致的小花旗,用各色绫罗织锦拼贴,绣着片片莲花,姿态各异,用色鲜艳跳跃,显得生机勃勃。
伴星抿唇笑道:“看着比花朝节时用的更具巧思了,郎君看可能用来接花神?”
庄玉琳挑拣了一回,说:“也算有趣。”挥挥手叫过了。
下一桩是祭神的香花鲜果,就这样事无巨细的过了一天,庄玉琳把各处都安排妥当。到了正日子,会芳园客似云来,招待女客的镜波阁也热闹非凡。
庄玉琳亲自做了一篇祭文在坛前念诵,拉着闻质书伴乐,众友人献舞,搞的声势浩大。秦承昭站在人群里,斜眼黑脸,一个劲儿朝他冷笑。
待到仪典结束,开戏摆宴,庄玉琳才从一种奇诡的亢奋里生出一点愧疚,有闲心去想可爱的庆骥。
秦承昭当时那个脸色,庄玉琳是想起一回笑一回,笑到流泪。
不过终究不想好友背负弑友恶名,还是拉着闻质书,蹭到秦承昭身边,道:“庆骥,你没事吧?”
秦承昭扭脸不理他,闻质书有些好笑,道:“他没事,是你有事。”
见庄玉琳不解,闻质书又道:“庆骥说你太小气,给他侄儿弄个螺蛳壳当卧房。如今正在满城淘换极品羊脂玉,又掷下千金要玉雕宋当家出手,给侄儿雕个能开花能结果能容下百子千孙的莲子盆呢。”
说着忍俊不禁,道:“恭喜青臣,你如今是有妻有子,等明年就能含饴弄孙了。”
庄玉琳哈哈大笑,道:“林君复梅妻鹤子,隐逸山林,虽引为佳话,但未免过于冷清。而今我为花神家眷,不仅儿孙满堂,还有挚友事事为我着想,算起来我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庆骥,得友如你,夫复何求啊!”
说着揽住秦承昭,强跟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秦承昭受不了庄玉琳的厚脸皮,没绷住,也笑起来,恨恨道:“你还高兴呢,看这风声传到伯父伯母那里,催你还她佳媳金孙,看你拿什么抵帐!”
庄玉琳满不在乎,拍胸道:“早已债台高筑矣,吾无所畏惧。”
满座听闻,哄堂大笑。
众人吃酒看戏,热热闹闹到酉时,园内点起花灯,开起画舫,各自散开玩乐。庄玉琳看众人都有了点醉意,不敢勉强,便独自一人提着一盏花灯,到湖心亭送花神。
湖心亭摆了一桌精致的百果宴,庄玉琳上香拜过神,也不叫人,提起酒壶,靠在阑干自斟自饮。及至微醺,望着溶溶月色,塘荷影动,叹道:“如此,送了花神,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是吗?”
刹那间,风停云静,一道人影从粼粼湖波中走来,他一身轻袍,银发如月下清晖,姿容华美,一双眼漾着笑意,走进湖心亭。一手拿过庄玉琳手上酒壶,一手牵起他走到桌案前落座。
酒杯如天青,酒色如甘泉。来人斟满,也给庄玉琳斟一杯,他举杯示意,庄玉琳也跟着举杯,迷迷糊糊,恍若一只呆雁。
一杯酒下肚,这只呆雁才悠悠醒转,惊呼:“是你!你是谁?”
来人笑而不语,从袖中抽出一张熟悉的花笺,拈起在庄玉琳眼前晃了晃,道:“区区不才,正是你的天成佳偶。哦,你还给我起了名字,叫亭——”
“是我的错!”庄玉琳大喊,扑到桌案上抢过花笺,大声悔过:“是我不该信口雌黄,我不该胡乱编排你的瞎话,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花神爷爷,我愿为您建庙宇塑金身,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四时八节供奉样样不落,我天天早晚给您上香!看在我诚心悔过的份上,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漂亮的小孩子吓成了泪汪汪的小鹌鹑,来人被逗笑了,戏谑道:“不行啊。你编排故事也就算了,怎么还搞个祭坛,写了祭文,禀明天地呢?本来你我之间就有了救命恩情,纠缠不浅,你再这么一搞,岂不是在昭告天下要以身相许?如今你我可是天地为证,已成婚姻了。我现在就是来接你成婚的。小鲤奴,你开心吗?”
小鲤奴泪光点点,“你、你怎么知道我乳名?”
来人拉住他的手,道:“我起的,我当然知道啦。”
小鲤奴惊恐:“你起的,那你也算我的长辈,我们怎么能成婚呢?”
来人一脸为难,看着他,道:“我也不想的。但你都禀明天地了,天地在上,凡人伦理只好让步了。”
小鲤奴惶急,“可我们都是男子呀。”
来人致命一击,“莲子不是都生啦?”
小鲤奴抬头看看眼前来人,再低头看看胸前香囊,整个人都煞煞褪了色,连呼吸都变得苦涩。
然而这人还不放过他,欢欣道:“对了,这样的大喜事,家人不在怎么行呢。你快去写信,叫你父母,还有你祖父,让他们都回来同喜吧。”
落笔有千钧,庄玉琳欲哭无泪的寄出家信,不敢想象祖父、父母收到信是什么反应。
此时此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反客为主,赖在他的躺椅上,喝他的茶,看他的书,吃他的果子,让他的人弹小曲扇凉风。
请神容易送神难呐,庄玉琳摊在椅子上放空了一会儿,委委屈屈打起精神接受现实。
“听上神言语,似是与我颇有渊源,却不知尊讳如何称呼?”
来人一笑,凑到他跟前,捧着他的脸,挤出两团脸肉,调侃道:“真是薄情的小孩子,这就不记得啦?”
庄玉琳反思了一下他俩短暂的交集,确定道:“你没说过。”又问:“难道我俩之前还见过面,我当做梦给忘记了?”
来人又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金灿灿的锁片,挂到他脖子上,给他看上面的錾字,道:“我名虎诸。”又摸摸他的头,道:“小孩子不记事也是常事,以后就不会忘了。”
庄玉琳一滞,还是想再抢救一下,推开虎诸,严肃道:“您驾临我家,究竟有何贵干呢?若有不便之处,玉琳乐意效劳。”所以赶紧忘了那个可怕的婚约吧!
虎诸道:“小鲤奴呀,我在这里安家的时候,这里还是万顷河泽,人烟全无呢。我们两个要有一个做客的人,那得是你呀。”
庄玉琳望着他,道:“难道我俩也要打一场争地的官司?”城隍爷能管得了你么?
虎诸笑道:“那倒不用,我的就是你的,你要嫌这园子不够住,我再给你填个半个湖造新园子也使得。”
庄玉琳被这倾湖的豪横无语住了,道:“多谢您。但不必劳烦了。”
虎诸叹道:“也是,这倾园以水脉回环,意趣天然著称,少了水景,便失了颜色,反倒配不上你如此金相玉质了。”
这话一出,庄玉琳老厚脸皮,也被他调戏得脸红心虚,只好岔开话:“听您所言,似乎对冶园颇有心得。”
虎诸道:“略知一二,不过小鲤奴不必如此见外,直呼我虎诸即可。或者,你更愿意称我为亭——”
“虎诸!”虎诸爷爷!虎诸祖宗!求您收了您的神通吧!
庄玉琳断然道:“今日时间不早了,你早点歇息,有什么事改日再谈。”
说完起身告辞出门,六亲不认地走了一段,脑中热血被凉风一吹,才发现自己竟然弃门而逃了!
“这怎么能行呢?就算他是个祖宗,也没有主人出走的道理啊?”气呼呼回身,蓦然发现祖宗只离他一步远,笑眯眯看着他,两边是邀月伴星,一人提一只小花灯,安静垂首。
庄玉琳嘴角微抽,眼锋凌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偷笑。
虎诸拉住他,劝道:“好啦。小鲤奴莫要迁怒,须知遇事怒不过夺,喜不过予,方为君子修身之道。”
庄玉琳挣不过他,嘟囔:“道理真多,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虎诸笑道:“好好,是君子也罢,是小鲤奴也好,总之气大伤身,万事都不如你的身体重要。”
庄玉琳:“呵呵。”
“还是说,你生气是为了气我?”
庄玉琳:“什么?”什么屁话?
虎诸眼含笑意,道:“毕竟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呐。”
啊——庄玉琳内心傻狗咆哮,他木然停下,面无表情看着虎诸,绝望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虎诸揽住他继续往前走,笑意未减,悠然道:“我好不容易来人间一回,小朋友且陪我走一遭吧。”
大傻儿(银时崩溃干枯脸):“你讲,你究竟爱做虾米?”
PS. 【怒不过夺,喜不过予】出自《荀子·修身》, 意思是不能因为自己生气就对别人过分的处罚,高兴了就给别人特别的奖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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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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