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来之则安之,虽然不知道这位意欲何为,但救命之恩在前,两人又似乎颇有渊源。因此,庄玉琳只把他当作一个远来的朋友,日日相伴玩乐,倒也十分投契。
没过几天,庄玉琳就已经像个没事人,全然忘了自己被婚约。闲来无事,还能继续填他的《遇仙记》。
虎诸也十分宽宏大量,庄玉琳写一段,他念一段,兴致起来还弹来给众人听,叫人过来唱,日子过得简直羡煞神仙。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若说这世上什么消息跑得最快,必定是才貌仙郎的风流韵事。把花仙子换成花仙郎,在这福州路上,那更是人人喜闻乐见的妙事,上上等的下酒菜。纵然庄玉琳窝在倾园没动弹,“庄玉郎结缘荷仙郎”的故事依旧传的满城皆知。
消息终于传到本人耳朵里的那天,庄玉琳正从后院跑完一趟马,气得连衣服也没换,跑到厅堂,大马金刀坐下,环顾四周,恨恨道:“肯定是秦庆骥那个喙散仔。”
虎诸坐他旁边,笑眯眯吃果子,也递给他一个,悠悠道:“莫气莫气。”
庄玉琳调转炮口,瞪他一眼:“你就不气么。”
虎诸无所谓:“人家说得都是实话,你这气得好没道理。”
庄玉琳略失态:“实话个——”
“郎君!”他的伴当奚仔捧着一封帖子进来,行礼道:“万户府来贴。”
“万户府?”庄玉琳皱眉,拆开一看,是一封泥金贴,写着“七月十五邀庄世兄至旗山围场赴那达慕盛会”,落款是“乌砎”,海船万户府的小衙内。
庄玉琳莫名其妙:“搞什么鬼,七月十五开那达慕,也不怕满山艳鬼活吃了他?”
奚仔笑道:“许是倩女记看多了,内心思慕得紧,正想招进哪家做个东床呢。”
“他有这个胆子?”庄玉琳哼笑,把帖子扔到一边,皱眉道,“他不会是想看我笑话吧?”
虎诸揶揄道:“小鲤奴,杯弓蛇影,你太过介怀了。”
庄玉琳斜眼看他,道:“他称我这一声‘兄’,怕不是要用我一年的笑话来填。”
“那你去吗?”
庄玉琳冷哼:“笑话,我能让他看了笑话?小卒仔,学人家开鸿门宴,看我不叫他崩掉个魂散。来人——”
众人应道:“是!”
庄玉琳道:“做好准备,叫兄弟们这几天都操练着。那达慕会上,必有赛马、骑射、摔跤,若能得了头筹,彩头之外,我另奉上黄金百两。”庄家世为海商,族中子弟众多,具都勤练武艺,他一声令下,众人齐声应是。
等众人下去了,奚仔犹豫道:“郎君,七月十五惯例要祭祖,如今太爷,老爷都不在本阜,您若不在,要怎么安排?”
庄玉琳思索片刻:“家中按惯例铺排,把二弟三弟从书院接回来老宅,让他们俩主持吧,二弟也快十二了,能办事了,让梁叔从旁协理。至于你嘛,另准备一套东西,打眼些,我有用处。”
奚仔应下出去,虎诸嘿然道:“小鲤奴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庄玉琳睨他:“我是个天生的黑芝麻汤团,满肚肠都是坏主意,你要小心了。”
虎诸惊道:“你要对枕边人做什么?”
庄玉琳凉凉道:“就是不能做什么才可怕。”
虎诸抚心口:“苦煞我也,都说花无千日红,这才几日,可爱的小鲤奴就对我如此冷言冷语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庄玉琳不理他,起身抽出虎诸手中团扇,轻轻磕他额头上,道:“既知错了,罚你充作小厮,陪我一赴盛会了。”
虎诸苦道:“小厮?”
庄玉琳冷道:“不然?”
“你——”虎诸演得兴起,庄玉琳冷目凝神看他,两人眉眼官司打得忘我,忽听得一声笑,窸窸窣窣,抬眼一看,邀月伴星两个一人拿个茶盘遮脸,抖抖索索,只露出两双眼忽闪雪亮贼光,形容猥琐。
庄玉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虎诸无奈,“又惹毛了。这该如何是好?”
邀月笑得不行,塞给他一只茶盘,上放一盏茶,一碟果子作赔罪之资,请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转眼中元节至,天光微亮,趁着还算凉爽,倾园大门洞开,一行二三十骑朝西急驰而去。
庄玉琳一身黑锦金印骑装,骑一匹乌骓马,浑身乌黑如缎,四蹄翻飞如雪,脚下猎犬飞奔,头顶海东青盘旋,当真飒沓如流星。
虎诸银发化作青丝,一身白衣御白马,紧随其后。
之后有十几人悬腰刀,背长弓,另有十来匹马,背着硕大箱笼,最后有一骑垫后看护。
一行人至城外,自行春门穿城而过,出了迎仙门,就到了闽江畔。
闽江水滔滔而过,波浪不绝。庄玉琳勒马执鞭,笑道:“好虎诸,可否将湍流分开,化作通途,让我等过河?”
虎诸含笑点头,道:“可。”
庄玉琳惊异抬头,又听见虎诸说:“分水截流这样大的动静,定会惊动临水宫主人,今夜她若找来,我就只好把你供出去了。”
庄玉琳大笑,道:“我日日虔诚供奉,陈奶奶怎舍得为难?肯定是你早就得罪了她,顺手就赖给我了。”
虎诸笑道:“呀,被你看穿了。既知如此,那便不要声张,悄悄上船吧。”
众人牵马上船,不一刻就到了对岸,下船又往西走了一段,便见木篱隔出一片围场,绿草如茵,敖包如雪,间或有农人背着镰刀长剪弯腰修剪草场。大帐边,一群穿得花里胡哨的蒙古人在骑马斗酒摔跤玩乐。
庄玉琳不耐烦跟他们搅合,挥手让亲随找地方安营扎寨,自己拉着虎诸往溪流饮马。
这里背山面水,山清水秀,两人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去玩。
“奇峰多秀丽,江山惟锦绣。”庄玉琳吟了两句,突然道:“你今年贵庚几何?见过几轮江山?”
虎诸以为他能作出什么好诗来,没想到忽然被问到脸上,有些哭笑不得,道:“你想知道,直接问就好了,何必突袭?”
庄玉琳道:“我一向认为,人要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作恰当的事。”
虎诸笑道:“哦?为什么现在就是恰当的时机?”
庄玉琳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什么时候做事,什么时候就是恰当。”
虎诸莞尔,道:“很有道理。”
庄玉琳抬抬下巴,道:“请。”
虎诸缓缓道:“草木非人,不用人间的历法纪年,因此我说不出自己究竟几岁。但若要细究,我只记得那年我初生神智,那时西湖烟暖,有楼船歌女,隔江唱一曲《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昨夜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庄玉琳以手击节,叹道:“后主悲歌。”又道:“那又因何到了闽水?”
虎诸道:“那就说来话长了。”
庄玉琳席地而坐,道:“无妨,话长就慢慢道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话音刚落,远处有一骑红衣红马,好似一团火,转眼叫啸奔腾而至,庄玉琳无奈:“麻烦来了。”
虎诸拉起他,笑道:“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解决麻烦。”
庄玉琳睨他:“说得我才是麻烦精一样,你对我误解太深了——小心!”
一道鞭影自上而下朝他面门袭来,庄玉琳侧身躲开,反手挥鞭格挡,两道鞭稍在空中缠在一起,互不相让,庄玉琳抬头怒道:“乌砎,你疯了?”
乌砎居高临下,满脸不屑:“南蛮子兔儿爷,听说你找了个小兔子,还带来了?”
庄玉琳心头火起,“关你屁事!鞑子滚开!”
“你敢骂我?!”
“骂就骂了,你要怎样,下来吧——”庄玉琳手上用力一抻,乌砎反应不及,滚下马背,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一身草屑。庄玉琳顺势拿鞭子给他捆成了个粽子。
但这人丝毫没有做俘虏的自觉,嘴里汉蒙交杂,叽里咕噜骂个不停。
庄玉琳权当没听见,问他:“你的人呢?”
“我大元的勇士,到哪里都是独行的孤狼,不像你们这些南蛮子,两个大男人黏黏糊糊,打情骂俏,恶心!无耻!不要脸!”
这傻子。庄玉琳无语,干脆丢下他在这里当孤狼,召回马儿,转头对虎诸:“我们走。”
走了没多远,迎面撞上一队蒙古骑士。为首有一个十四五岁的蒙古姑娘,见到他便欢喜奔过来,“玉郎!”
庄玉琳立时掉头,那蒙古姑娘却不放过他,欢喜道:“玉郎,玉郎!你帐子在哪儿呀?我们今天住一起好不好?”
庄玉琳夹紧马腹,跑得更快了。
虎诸忍笑跟在他后面,那姑娘见庄玉琳越跑越远,心下一狠,鸣哨叫海东青从空中合围,自己端着长长套马杆,就往他头上丢,势要套住他这匹野马。
前有狼后有虎,庄玉琳实在怕了这蒙古贵女,干脆解下长弓搭箭便朝空中劲射。他一箭射中海东青羽翼,却又有一箭却从前方向他袭来,庄玉琳一惊,急忙御马闪身避开,这一箭便直冲套马杆的姑娘心口而去。
庄玉琳惊叫:“虎诸!”
电光火石之间,虎诸挥开马鞭,柔软的鞭稍在空中轻轻一卷,卷住箭身尾羽,轻轻往后一带,箭身顺势打落套马杆,消弥了一场祸事。
庄玉琳惊出一身冷汗,转头怒视罪魁祸首,骂道:“乌砎,你是不是有病!”
乌砎浑身草屑,帽子也歪了,衣袍也破了,狼狈不堪,气势却盛。他御马向前冲锋,执弓向庄玉琳连射。
庄玉琳也不躲了,抽出长刀,挥开羽箭,正面迎上乌砎。乌砎也丢掉长弓,举刀横劈,两人战作一团。
庄玉琳被乌砎接连针对,早就心头火起,只因顾忌对方身份,才百般忍让。此刻他不再留手,悍然挥刀,一刀比一刀快,刀刀挥向致命处,刀锋过处,银光耀目,血花四溅。
此时两人的亲随都已经到了,看到他们动了真格,也都抽刀执弓,蓄势待发,气氛剑拔弩张。
庄玉琳见聚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欲久战,趁乌砎抬刀格挡时斜劈向上,攻向他手腕,倏然间裂帛声起,血液迸溅,乌砎右手垂下,弯刀应声落地。
庄玉琳转刀横在乌砎颈上,喝道:“服不服?”
乌砎恨恨看他,也不顾项上刀,左手抽出藏在长靴里的匕首,刺向庄玉琳腰腹。
庄玉琳斜刀向下,给他左手也来了同一个伤处,旋刀再加颈上,再喝:“服不服?”
乌砎双目喷火,缄口不语,那蒙古姑娘高声道:“乌砎,你输得刀都掉了,还不认输,真丢我们蒙古勇士的脸!”
乌砎怒道:“宁金!你还知道你是蒙古人,你帮他说话,还不是看上他那张脸!”
宁金喊:“我呸!我看上他脸怎么了?好看爱看!像你这样猪头样,跪下给我看我也不稀罕!”
乌砎气得发昏,破口大骂:“你个臭婆娘,你以为谁想娶你?我就算死了也不让你进我家门!”
宁金对骂:“你死了我带着你的牛羊财宝做嫁妆,还嫁给玉郎!”
众人纷纷低头偷笑,庄玉琳满头黑线,用刀背拍开乌砎,说道:“吵个屁!打输了不想认的卒仔,看不起你,以后离我远点,老子不想应付你。”
乌砎又气又怒,又愧又惭,憋红了脸,大喊:“老子输了!”
庄玉琳挑眉:“服不服?”
乌砎闭眼,恶狠狠嘶吼:“老子不服!”
庄玉琳见这小子都被逼出了哭腔,切了一声,觉得很没意思,还想再刺他几句就放他滚蛋。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人,骑一匹白马,身材高大丰润,一身紫装,带一顶高高的罟罟冠,红发碧眼,眉眼含笑,朗声道:“久闻庄氏玉郎才情高绝,韵致超凡,不想在武道上亦能称雄,令人钦佩。在下乌雅汗,乃南宁公主府长史,见过庄公子。”
南宁公主,当今皇妹,宁金的母亲,是封到南宋旧地的蒙古贵胄之一。庄玉琳看她一眼,笑得如沐春风,道:“长史有礼,不敢当。”
乌雅汗道:“庄公子与乌砎台吉风华正茂,俱是一时之选。互相切磋武艺,增进了解,也正是应了那达慕盛会的真意。乌砎台吉天真赤忱,庄公子雅量高致,料想不会因为一二龃龉伤了亲亲睦邻之意,庄公子意下如何?”
这话说的,庄玉琳眯起眼,嘿然一笑,道:“长史言重了。我与乌砎一向如此,切磋些拳脚,转眼就和好了,是吧?乌砎。”
乌雅汗看向乌砎,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又看向乌砎的随扈,道:“台吉伤重,诸位勇士先带台吉回帐医治要紧。”
乌砎脸色难看,阴沉沉的看乌雅汗一眼,冷哼一声,也不要人搀扶,垂着双手策马去了。
乌雅汗转向庄玉琳,又道:“庄公子如此良材美质,果然是人中龙凤。也无怪乎闺阁倾心,都盼玉郎一顾。却不知庄公子年岁几何?可曾婚配?”
庄玉琳不知道她要打什么主意,打定主意不接招。眼珠一转,登时洋溢满脸喜色,道:“正要说一件喜事,幸得上天眷顾,赐下佳偶,与我正是天生一对。”
牵过虎诸的手,朗声道:“介绍一下,此人虎诸,正是我之良配。”
乌砎:(含泪)(哭泣)(羞愤)(想死)
庄玉琳:(蹲下)(探头)(扒拉)(向上看)呦,真哭啦?!
ps.
【喙散仔】闽南方言,碎嘴子,话多
【卒仔】闽南方言,胆小鬼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昨夜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南唐,李煜《望江南》
【罟罟冠】蒙古服饰,一种很高的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佳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