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然诺

庄玉琳抛下一个大雷,欢欢喜喜跟虎诸手拉手回帐去了。

留下众人如同水下油锅,马也不骑了,猎也不打了,纷纷散开又三五成群的聚起来,喝酒烤肉聊聊八卦。

回到帐子,就看见秦承昭龇着一口白牙朝着他笑得不怀好意。

庄玉琳皱眉,嫌弃道:“咦噫?怎么是你?”

虽然被刻薄了,但秦承昭笑意丝毫不减,愈加喜气洋洋,道:“看在弟婿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来来来,快给为兄引见一下。”

“弟什么婿?”庄玉琳顺手给他一下,“谁是你的弟?”

“长一天也是长”,秦承昭熟练躲开,嬉皮笑脸,“你要实在不愿意,叫我称兄婿也使得。”

事已至此,庄玉琳断不能让他得意,于是深情款款牵过虎诸的手,柔声道:“来。”

牵着人坐到主座上,指着秦承昭,道:“堂前泼皮,是我不成器的世交弟弟,以后他说话,当过耳风,吹过就行。”

又对秦承昭说:“贤弟,你我之间何须见外呢,叫一声兄长就行了。来,见过你虎诸兄长。”

摸了摸腰间,摘下一只荷包,往秦承昭跟前一递,晃了晃,又速速收回,嗔道:“哎呀,虎诸,这荷包怎么是空的呢?这可是给秦贤弟的见面礼,怎么能空空如也?太不合适了呀。”

虎诸笑道:“虽然有些唐突,但秦贤弟纯善,又向来与你亲厚,想必不会怪罪。不过——”

“不过怎样?”

“我与秦贤弟初次相见,承他一声兄长,倒不忍令他空手而归”,虎诸从衣袖里摸出一枚金灿灿的铜钱,塞进荷包里,道,“就以此通宝为礼,祝贤弟福运昌隆,万事亨通。”

秦承昭惊叹,明明二人都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偏偏叫他看出了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奸角品相。

他拊掌赞叹:“二位真是伉俪情深,一对璧人。此情此景,不如把我侄儿也请出来,承欢‘双亲’膝下,我正好为你们‘一家三口’作一幅团圆图,岂不美哉。”

庄玉琳似笑非笑,道:“一家三口怎够,如今正等你的百子千孙盆来,装的满满当当,到时你再一个一个画来。须知莲生千子,子子不同,你若一个画得不像,我可管不了,只叫你侄儿们拆了你的家门。”

秦承昭啧啧称奇,道:“青臣,数日不见,你又恶毒了三分。可惜蘅君不在,看不见你这幅嘴脸。”

“贤弟此言差矣”,虎诸拦道:“青臣此言并非为难,实乃拳拳爱子之心。贤弟如今孤枕寒衾,不解其意,他日若喜得爱子,一定能够体谅青臣的苦心。”

秦承昭惊异地看着他,心想一个庄青臣就已经够烦缠,再加一个跟他一唱一和的,真是世间不幸。

他人也见到了,笑话也看够了,在这里一对二可占不了什么便宜,干脆起身告辞:“帐中狭窄,容不下第三人呐,看你们如胶似漆难舍难离的,想来正嫌弃我在这里当个琉璃灯哩。”

临了临了还要嘴贱,庄玉琳捞起一只蜜瓜砸过去,笑骂:“滚蛋!”

秦承昭被一只飞来的蜜瓜请出了帐篷,不但不恼,心情也好似这蜜瓜,又甜又脆又飞扬。

他蹦蹦哒哒回了自己帐子,掀帘子一看,帐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满眼都是渴望地发亮的眼睛。他被这对对灼热的眼睛烧的背心凉了凉,又立马火热地投身其中。

“怎样怎样?是真的吗?庄玉郎真找了个娈童呀?”一人急急问道。

“非也非也,你没听庄玉郎称那郎君‘佳偶良配’,想必是结了契的。”又有人反驳。

又有那不好男风的,不以为然,“虽说闽中有旧俗如此,但他如此高调,以后若成婚,岂不是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儿。”

就有知道内情的来呛他,“耽误什么?庄玉郎这样的家世人品,配个公主也使得,你且不用替你家那无盐女担忧,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你!”

“说话就说话,你怎么骂人呢?”

“骂你怎地?”

“哈!轮不到我家,也吃不到你这丑汉嘴里!”

“哇呀呀呀……你这杀才,看拳!”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众人连忙拉住,劝道:“莫要伤了和气,你们说的都是些没影子的话。这不是庆骥兄回来了,他与庄玉郎向来交好,让他来说。”

众人齐齐看向秦承昭,秦承昭——秦承昭虽然行为跳脱,但实打实是个纯情童男子,闻言不悦道:“什么结契娶亲乱七八糟的,我兄弟岂是那样全无忠贞恩义见异思迁的俗世男子。说了天生一对,怎会有三心二意,自然是‘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了。”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众人纷纷称奇,又说起自古以来的痴情故事。说庄玉郎如此,真可称一句情圣了。

秦承昭替他兄弟许下修成情圣的大愿,纵然有一些些心虚后悔慌张不安,却也不能立即食言。只好顶着一头冷汗与众人谈笑,内心祈求他好兄弟这突来的情意能稍微长那么一点,让他不至于立时打脸。

庄玉琳送走秦承昭,靠在榻上,哼道:“还不知道这小子这回怎么编排我呢。”

虎诸笑道:“还用他来编排吗?我以为你自己就什么都干了。”

庄玉琳睨他,道:“阁下不也是称心如意?”

虎诸轻摇纸扇,道:“但郎君之机变,也非寻常呀。”

庄玉琳哼笑,道:“如今我被你绑成了一笔压舱坏账,不趁着这个机会榨出一点油水,怎么对得起我家学渊源。”

“家学?”虎诸合扇点他,道:“夺泥燕口,刮佛金面,我看你对别人都很大方,独独对我,倒是一脉相承的下手不留情。”

“一脉相承?”庄玉琳道,“这是话里有话呀。”

“这都被你看出来啦?”虎诸掩口惊呼,“说漏嘴了,哎呀。”

“假!”庄玉琳斜他,“说吧,你跟我家老头到底什么关系?”

“哪个老头?”

庄玉琳无语:“我祖父。”

虎诸笑道:“你倒猜得准。”

“否则你又何必一定要让我祖父也回来?”庄玉琳道,“以我祖父的性子,难道他拿住了你的把柄,逼你签了卖身契?他这么有本事?”

虎诸莞尔,“倒也不至于此。你既然家学渊源,当知他做事还是讲究公平交易的。”

庄玉琳闻言坐起,惊道:“看来你跟他关系倒不错嘛。那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虎诸道:“你现在听我说,可是一面之辞,真的不用先问过你祖父?”

庄玉琳挥手,道:“我又不是判官,难道还要你们当堂对质不成?你到底讲不讲?不讲我就不听了。”

“别急嘛。”虎诸抻他,“性急听不了好故事哦。”

庄玉琳板着脸,冷冷看他。

“别生气,”见把人惹到了,虎诸赶紧顺毛,道,“当年我生出灵智,一直在西湖修行。如此过了二三百年。忽然有一日,天时昏暗,地气震颤,搅得西湖翻涌,将我从闭关中惊醒。出门一看,才发觉乱世又至,非但人间成为炼狱,在大明山上,有一猿形怪石,也受天时激发,启灵化形。”

“你可知凡是妖灵,都受到天时地气的影响,若在天平年间,天时和柔,地气平缓,生出的妖灵也多性情和顺,不喜争斗。”

“若生在乱世,天时反复,地气暴乱,此时出生的妖灵往往天性暴烈,最喜杀戮。这猿形怪石所生的妖灵,自名为晦昧,自出世以来,不但在人间多造灾变,对妖灵也是赶尽杀绝。我这西湖里的小花灵,自然也成了他的猎物。”

庄玉琳听得一怔,又听虎诸道:“我与他频频相斗,受到重伤,被他一路追至闽水。也是我时运不济,当时适逢我命劫,一时之间,竟然陷入绝境。不得不催发秘法,以命相搏。此战之后,我功力大散,退回原形,漂泊在闽水中挣扎求生。”

“你——”庄玉琳面露担忧。

“我无事。”虎诸拍拍他手,道,“幸得你祖父将我捞起,养在园中。不然闽水多妖灵,以我当时残躯,怕是要做了他们的十全大补丹了。”

庄玉琳松了口气,调侃道,“祖父莳花手艺闽中闻名,想必将你养得光彩照人。”

虎诸一笑,接着道:“从此之后,我便留在园中养伤。本来以为闽中偏僻,是乱世中一方净土,却不料短短时间元兵攻来,闽中危急。你祖父受命率领海船组水军备战,临行前想要将妻子送到岛上避难,但你祖母当时即将临盆,情况也很危急。”

“情急之下,我显化人形,表明了身份,承诺愿意保护他妻儿报答他庇护之恩。”

“但我尚未痊愈,法力低微,只能勉力维持隐遁术法,避免他人窥伺。后来,你祖母生下你父亲,元兵进了城,却一直也不见你祖父回来。”

“后来便听说,崖山海战,十万人齐齐蹈海而亡。”

庄玉神色沉痛,握住虎诸的手,虎诸轻叹:“亡国之悲,让海中地气也为之震动,悲怨之气久久迁延不去。受此震慑,海中妖灵四散,我也不敢在外久留。回到园中,你祖母却已经准备好了灵幡,写了经文,要为你祖父超度。说,早知他回不来了,哭一场,让他早早投胎,早早享福去吧。”

庄玉琳一时听得又悲又笑,道:“祖母雷厉风行。”

虎诸又道:“你祖母办了后事,向我辞行,要归乡守孝。但我当时以为,你祖父虽去了,但一诺千金,我自当庇护他妻儿平安一世,便也跟他们回了乡间。所幸当时地气已经重归和缓,当地又是山明水秀,我留在山间修行,受益颇多。”

说到此处,虎诸有些忍俊不禁,道:“其后又三年,你祖母孝满,族中想要为她另择新夫。”

“竟有此事?”庄玉琳惊道:“然后呢?”

虎诸笑道:“你祖母也非常人,说‘初嫁由亲,再嫁由身。但她也不认识几个男子,也不知他们的品性,万一再嫁不如你祖父,岂不令先人蒙羞?不如广而告之,撒网招亲,总有一条更大的鱼上网。”

庄玉琳哭笑不得,道:“不愧是祖母。”

虎诸道:“选来选去,好容易选中一个,在相看当日,你祖母就要点头的时候,你祖父骑马而至,闯了进来,一鞭打烂了屏风,把人家赶走了。”

庄玉琳大笑,道:“来得早了。”连连追问:“然后呢?我祖母怎么说?”

虎诸笑道:“来得早了。”

“啊?”庄玉琳惊疑。

“嗯。”虎诸点头。

静默了数息,庄玉琳哈哈大笑,倒在了虎诸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恨不能生于彼时,亲眼目睹呀。”

虎诸敲他脑袋,“调皮。”

庄玉琳笑了一阵,又问:“既然我祖父回来了,你们的约定自然作罢,为什么还要留下呢?”

虎诸道:“你祖父虽然回来了,但当时时局,对南人十分不利。你祖父为南宋旧人,之后前程如何,也难分明。且闽中地狭山密,妖灵频出,时时作乱,也不太平。你祖父便与我约定,他将莲花峰祖地给我,我庇护他家宅平安。”

“啊这,”庄玉琳坐起,问道:“莲花峰是我家祖地没错,但人间的地契能管得了妖灵吗?”

虎诸笑而不语。

庄玉琳悻悻道:“原来是指山卖磨,果然是老头子,奸猾得很。”

虎诸道:“幸而之后数十年间,未有灾殃,我也在此地静心修行,不在人间显化。到如今,数十年不见,也不知你祖父收到你的书信,会不会惊讶到跳起来。”

庄玉琳想到书信上那如魔似幻的内容,嘿然道:“只怕他要提着马鞭,撅了你的花根了。”

虎诸笑道:“如此,劳烦郎君替我挡一挡了。”

庄玉琳看他一眼,哼笑:“真是孽缘呐。”

起身倒了两杯酒,一杯敬他,一杯自饮,叹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连饮三杯,庄玉琳掷去酒杯,起身抱住虎诸,道:“虎诸,多谢你!”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李白,《侠客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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