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个又一个小巷,待马车停下,掀起车帘,就能看见挂着“柳园”匾额的宅门藏在民巷深处,青苔蔓延的门槛,锈迹斑驳的铜锁,推开之后便是闷闷的“吱呀”一声,惊飞了停歇在屋脊墙头的麻雀。
砖雕木刻的长廊下,由范公领着,赵意欢用余光打量着院里景致。
院里的景致是极好的,曲水叠石,在旁栽种了几棵故树,根系裸露于泥土,虬枝盘曲。从中最粗壮的枝干上垂下一只秋千,一张泛黄的摇椅在微风中与秋千同频摇晃起来。
她能听到遥遥传出的孩童嬉闹声,同马头墙上的麻雀叽喳声混在一起,令她放松了不少。
行至花厅,一身穿绛紫金线滚边大氅的长须老者手持拨浪鼓,逗弄着兔毛毯上还在蹒跚学步的男童。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洪胜抬起头,与正正穿过屏风的赵意欢目光相汇。
赵意欢规规矩矩地拱手施礼:“见过老帮主。”
令人带走男童,洪胜在范公的搀扶下颤悠地起身,笑道:“陆淮左这臭小子,有了心上人也不告诉我这个当爹的,要不是老范告诉我,这小子一定继续瞒着我。”
声音疲虚,赵意欢起身抬眸,忧心老帮主这般不到六十的年纪已是老态龙钟的迹象。
杵在原地,赵意欢堆笑道:“他这段时间繁忙,我才刚到姑苏没多久,淮左想来是想等日子空些再正式跟您说这事。”
“你是替他着想的,”洪胜淡淡笑道,“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等他兄弟几个来了,一起吃顿家宴。”
赵意欢微微点头,坐在了一旁家仆搬来的黄花梨木圆凳上。
范公将洪胜搀到红木椅上后便退了下去,顺道遣走了家仆,留一老一少随意谈欢。
“陆淮左这小子就跟猴子一样,上树掏鸟蛋,下海摸牡蛎,整个一混世魔王,”洪胜将赵意欢望着,浑浊的双眼难得清明了一刻,“没想到有一天会给我领回家一个漂亮的儿媳妇。”
赵意欢在旁听着,颔首乐道:“他在我跟前可是正经的狠,当初我将近请了四五趟才盼来他赴约,没想到在您跟前原是活活一个皮猴。”
“你…”洪胜怔愣一瞬,巍巍开口,“你是哪家的姑娘。”
赵意欢温柔答道:“我是赵氏商队的,经常随船到各地。”
“原是商队的,难怪得以认识。”洪胜喃喃。
偏头将他望着,赵意欢微微颦眉,欲言又止,老帮主的精神头不济,常是自己就能陷入虚无。
“我在商队中就经常能听长辈们谈起洪生帮,无一不是佩服信任,”赵意欢笑吟吟开口道,“今日见了老帮主您和范公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侠风难掩、老当益壮。”
略定了心神,洪胜疲倦地睁大了双眼,含笑道:“我们都老了,帮里的事物还是交给年轻人,老范跟我就只能浇浇花,带带孙子。”
“儿孙绕膝,天伦之乐。”赵意欢连连点头,目光瞥向屏风外不曾挪动半分的身影。
“老爷子!”院里传来急切的一声。
“淮左,你来了。”亲热地唤着来人,赵意欢紧盯着他,微不可察地转动了脖颈。
陆淮左心领神会,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我再不来,老爷子怕是要打断我的双腿。”
“我是这么蛮不讲理吗!”脊背挺起,洪胜难得将音量拔高了几分,粗声粗气地怨道,“几个月都没回来过一趟!你还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猛然想起什么,洪胜叹了口气,浑浊的双眼蒙了层薄雾,声音也减缓了下来:“再忙也得回家,只剩你一个了…”
毫无血缘的父子俩相顾沉声,虽是竭力避免某个话题,却时时都能带起。
这沉寂的氛围直到胡济几人入了花厅才有所好转。
“洪叔!”几人皆拱手施礼道。
“都到了?”抬手抹去眼角的咸泪,洪胜哽咽道,“那就开席吧。”
…
一行人吃过晚膳,洪胜便被范公搀扶着回了房。
出了柳园的宅门,赵意欢的脸色顿时轻松不少。
“妹子,看来你的确不太擅长和长辈相处,饭桌上话也不说几句,只顾着埋头扒饭。”叼了根野草,胡济双手抱头,行于赵意欢右侧,调侃道。
赵意欢望他一眼,侧耳听了巷子里的动静后才缓缓开口:“多说多错,老帮主不主动提及我才是好事,免得我和你们露出什么马脚。”
言闭,她皱眉,转头又去问一侧的陆淮左:“老爷子的身体不太好,一直都是如此吗?”
“…”沉默良久,陆淮左回过神来,“阿姐失踪后生了场病,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了,大夫说是忧虑过度,只能调养着。”
“抱歉,”屏住口气,赵意欢缓道,“只是我觉着老帮主身边的那位范公不大对劲。”
“这是为何!”不等陆淮左开口,一旁的胡济先是诧异道。
陆淮左随后也正色看她:“自我来到洪生帮起他便一直跟在老爷子身边,姑娘可得想清楚了再开口。”
范公,洪生帮众人对他的尊称,其本名范增,二十余年前就跟在洪胜身边,但十二年前受了伤,再提不起刀,便主动辞了帮众职务,被洪胜留在身边当个管家。
“江五爷和窦二爷不也是早就跟着老帮主了吗,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赵意欢顿住了脚步,歪头回望,一字一句狠狠戳进他心里。
胡济诧异盯着她瞧,这都是他今日下午告诉她的,此事也被她用作来说服他们的佐证,他刚欲开口,却见赵意欢疾行几步走到前头。
“老帮主今日见了我便知道我是陆淮左心上人,你们可知是谁告诉他的?”赵意欢慢悠悠道。
蒋兆泽抢先答:“范公…”
赵意欢点头:“不错。”深吸了口气,她继续道,“老帮主原是被蒙在鼓里的,因范公将这些事都告诉他,他才着急想见见我。”
“可我午后才刚被胡大哥介绍给帮里的弟兄,除了我们几人,再无他人知晓此事,消息传得再快也不该在半个时辰内就传到与码头相隔一城的柳园,除非…”
陆淮左眸中寒光一闪,沉声道:“除非他一直时刻暗中盯着我们的动向。”
“不错,”赵意欢严肃地瞧着几人,“我问过老帮主了,范公一直跟在他身边,无帮众职务,他应当留在柳园浇浇花带带孩子,本不该如此快速地知晓此事。”
“那万一是院里的其他人故意转告给了范公该是如何。”蒋兆泽的眉头怕是皱地可以夹住他的洒金扇。
“如何?那情况更糟…”赵意欢厉声,“我所言一切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儿,那一炷香时间我虽是和老帮主在谈天,可一直注意着屏风后的他,侧身而立,想来将我们的谈天的内容一字不差全都听了去。”
陆淮左几人皆是闷不吭声。
思索片刻,深吸口气,赵意欢再度顿足,将所有的坏结果都说出口:“若真是如此,难怪洪生帮剿匪一事如此艰难…老帮主的病情或许也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娘的,老子现在就把他赶出去!”胡济急了,吐出嘴里的杂草,撸起袖子就要往回。
“老四!”闫平津及时拉住了他,“听陆淮左的。”
青瓦白墙的阴影下,陆淮左眸光闪了又一闪,捏紧着双拳,咬紧后齿,暂忍了下来:“索性赵姑娘还未暴露,一切照旧。”而后回望了柳园的方向,他斜睇了闫平津吩咐道,“至于老爷子那边,老二你先把药换了,收集药渣找别的大夫仔细分析。注意别让他离开姑苏。”
“是。”
“又得废人盯着他,我们本来就人手不足,出了这档子事,更是费心费力!”蒋兆泽忿忿不平道,恨不得立刻将范赠先关起来慢审才好。
赵意欢瞥他一眼,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没出面:“说起人手不足,不知诸位可有空,我有一个人想要介绍给几位。”
担心这几人戒备心强,赵意欢立刻解释:“各位放心,他是我学艺的师父,我们经常一起走南闯北,绝对可靠的很。若是你们不…”
“无碍,”陆淮左打断,“既是你介绍的,必定可靠得很,姑娘带路吧。”
若是赵意欢再早些说,陆淮左未必肯再信任一个陌生人,可范增一事,他着实没想到她的敏锐度竟到了如此可怖的程度,仅一晚就能抽丝剥茧揪出了帮里的内鬼。与其说是信任这个陌生人,他更愿意相信的是她。
天际,最后一丝霞光隐于山间水穷处。
赵意欢对姑苏城不太熟悉,带着四个当地人七拐八拐地绕过一个个小巷,每每转角之际都用余光掠过身后的小尾巴。
唇角泛起邪笑,朝着墙根处洒下些药粉,赵意欢领着四人迅速拐过。这些药粉可是“好东西”,她临行前向沈和欣讨要的,只有一刻钟有效时间,一旦沾染到人的肌肤上,保管身上起红疹,又痒又疼,两天才能消掉。
陆淮左眯眼将她的小动作收在眼底,他倒是也想好好瞧瞧,除了范增,柳园内到底还有哪些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
“多撒些也无妨,误不了事。”陆淮左幽幽开口。
赵意欢错愕的抬头,随后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手一抖,将小药罐里的粉末全扬在了空中。
稍远处,独坐院中的顾川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提着大刀,通过门板间的缝隙向外望去,然后便看见了一脸得逞笑容的徒弟领着洪生帮的少帮主和几个他认不到的男人从拐角处冒出来。
无奈地微笑,顾川开门靠着门板:“等了一日,终于想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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