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功力鼎盛之时,是以快打慢,趁影子战阵尚未结成时,寻找破绽,速战速决,只要撕开缺口,使得十三影陷入必须各自为阵的境况,没有一个人会是她对手。
但她今时速度远不如从前,故一上手便阻止不了十三影配合无间的群攻。
她的剑法纯出自悟,招法天成宛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即便一手如此绮丽神妙的剑法施展开来,却也挡不住十三影联手之下,杀招迭出,锐器劲风不绝。
不过数个回合内,阿秋肩头、腰间已然多处挂彩。
一见阿秋身上染血,神兵十三影各人目光登时亮起。他们“考较”这位堂主大小不下数十次,这一次怕是最有机会干掉她的了。
虽则情报似乎有误,阿秋并非武功全失,而是尚有一争之力,但也只是迟早片刻的事情。
而且杀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人,对于杀手来说,其成就感自然远不如杀一个还能抵挡一阵子的人。
阿秋忽然明白,本堂为何历来极少有关于每一任神兵堂主结局的记载。
大约,即便熬过了每一次的刺杀任务,在壮年渐去,身手略逊之时,便会熬不过本堂的“考较”。
因此,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兰陵堂身后的阴影之中了。
身上那些伤口虽不致命,却是一直在失血。不过片时,她已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
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令她深刻认知到,她不想死。
由此可见,现在的她,和从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多变化。
从前面对再恶劣的围杀时,阿秋也会冷静得出离生死,但她并非不能接受死这种结果。
一刃间隔,便是生死界限。死会平等地降临于每个人身上,不会因她是神兵堂主便能高人一等。
所以现在的她,是于无知无觉间,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心中已埋下了眷恋。
“镂月”剑身再度自她眼前掠过,照亮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一枚铁蒺藜正中她的膝盖,阿秋向前一步,踉跄跪地,手中“镂月”却是立时划出一圈剑光,逼退了正要趁势一拥而上的十三影。
但这也只止得一次攻击。因右肩不住有血渗出,顾逸这把剑并不重,但她再想提起来挥动已感吃力。
十三影中为首那人轻柔地道:“明年今日,是您忌辰。属下等恭送堂主鹤驾西归。”
阿秋已闭上眼睛,却凭感应,有无数杀气兵刃,自各个角度向她席卷而来,似要将她彻底吞没。她几可想象利刃及身,被刺成刺猬一般是什么情景。
不过十三影必会好生将她带去安葬,绝不会令她尸身暴弃于外。这她倒是有信心的。
兰陵堂的很多事,便限于兰陵堂中,外人不得而知。
阿秋亦发现一件事,原来作为兰陵堂内的成功者,亦从来不会知道败亡之人的感受。
她现在知道了。
没有预想中锋刃及体的感受。
“叮”的一声,接着又是另一声。是暗器撞上剑锋,清越而鸣,紧接着,是连绵如落雨的撞击清响,一街的疾雨、珠落、龙吟。
有人轻若飞燕落在她身前,以一阵急管繁弦般的剑招替她消弭了这一场生死之殃。
但这不是顾逸。阿秋虽然闭目,心中却很清醒。
顾逸自将“镂月”交给了她,便只有玉衡随身。若是他,挡在她身前的不会是剑。
空气中传来十三影退走时衣衫破空之声,还有人远远道:“此次考较,因外人干预作罢。堂主下次小心。”
阿秋苦笑着想,到得此刻还不忘提醒她考较进度,不愧是神兵堂的人。
她心志亦放松,虚弱地向下倒去,有人搀住她一臂,清冷如天籁的声音此刻带了一分焦急:“你怎样了?”
她能怎样。虽然看着大半个身子都是血的颇为吓人,实则有心跳,有脉搏,不过是力战十三影之后,脱力虚弱至无法站起。
阿秋的眼角却扫见身侧之人一角白衣,与地上的血迹重叠。
她疲惫不堪,却仍苦笑地道:“上官大小姐……幸好你那时没自废武功。”
那时若坚持自废武功,此刻也无法救下她这条小命。
上官玗琪道:“我正领兵巡城,却听见这边动静。废话不说了,你怎地一个人在此?”她语气中既有关切,亦有怪责,唯独没有疑问。
不质疑她一个宫里的典乐,为何于长街乱走,竟会引来一群顶级杀手围攻。
阿秋靠在她身上,委顿不堪地道:“我……同少师走散了。”
上官玗琪先始恍然大悟,接下来露出留神倾听神情。片刻后她低声道:“少师正往这里来。”又抱歉地道:“我先走一步。你……我救你不过碰巧,能不在少师面前提,便不要提。”
随后阿秋便觉得她放开了自己身体,宛若来时那般,无声无息便掠离了此地。
她的身形刚刚离开,阿秋业已听见了东南角上衣衫破空的声音,有人正全速掠往此地。
那是顾逸。
现在阿秋已经对他的步法身法都极其熟悉,熟悉得仅凭心念亦可描摹出他一路狂奔而来的身影。
而她亦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顾逸并未如十三影所说那般,对她掉头不顾。
他大约只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便向她走的方向追了过来。
十三影那般说,不过是要她出全力速战速决,免得拖延时间对他们不利。
与十三影的打斗,和上官玗琪赶到救下她,不过数息而已。
至于此刻他全力飞奔,应是听到了这一阵兵刃交击之声,以及嗅到空气里的血腥。
顾逸赶到时,所见情形,便是阿秋双目紧闭,半跪在血泊里,一手以剑支撑。
她鬓发散乱,身上各处都在向外汩汩流血。
现场至少散落了七八十件暗器和奇门兵刃,在星空下反射着微光。
顾逸犹如五雷轰顶,一时连藏在袖中的玉衡都几乎拿捏不住。
他只不过离开了她片刻而已。
竟然又隐约想起她刚才为何生气离开。
阿秋困难地侧首,向着他的方向道:“师父……弟子失利,辱了您的英名。”
然后,她便终于毫无负担地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明灭光影之中,有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是一名背对着她,身形颀长,风姿卓然的女子。她高高挽起的乌黑如云发髻之上,是口衔明珠的五凤金钗,流苏盈盈颤落于削肩长颈,素黄锦衣上,神光离合分明。
即便见不到她的正面,阿秋也情不自禁神为之夺,目为之眩。
但这个女子,很是熟悉。仿佛在梦里已经见过了无数次。
阿秋怔怔地望着她,道:“你为何总是来找我?”
那女子发上流苏微颤,似是在笑,而后,却是深深地道:“不是我在找你,是你一直在找我才对。”
是阿秋自己在找她?
阿秋心生迷惘。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又怎么能说是在找她?
还是说她的心灵深处,即使再坚强,也有缺失的部分?
那女子抬起一只素手,理过鸦羽般的云鬓,轻柔地道:
“你是否很想要一个朋友?”
阿秋被这一问,问得一怔。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朋友,是她从未想到过的,遥远的事情。
兰陵堂中倒有两个人的口头禅便与朋友有关。
大师兄“玉面留侯”公仪休,口号便是“以武会友”,不过下一句接着便是“谈笑杀人”。
合起来便是“以武会友,谈笑杀人”。
一言堂的友道作风可见一斑。
二师兄“长夜飞鹰”墨夷明月,以说一不二的霸主作风主宰黑白两道,其口头禅是“吾道不孤,以德服人”。
不过阿秋对此的理解是,上了他的贼船,就别想不动刀子的下来。
这便是兰陵堂的“友道”。阿秋心目中对于朋友的模糊概念,可想而知。
她从小在冰天雪地长大,后来在兰陵堂所受的训练,有风雅性情的一面,却也有残酷而不近人情的一面。师兄弟们是生死之交,但大多数时候,每一个人都是孑然独行,独自去面对生命中的挑战和秘密。
究竟什么是朋友?
她心中掠过顾逸的身影。
可顾逸是师父,是尊长。也是……她心仪的男子。
因此,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同他说的。尤其是她那些令她自己也会糊涂的心绪和情思。
即使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名女子的微笑。
她轻轻地道:“你一路走来,都很坚强。可你是否也很希望,得到一个女儿家的困惑可以求问,心事可以分享,元日一同逛街,夏日一起放河灯,秋夜一起数星星的闺中密友?”
她描述的情景,阿秋生平从未经历过,但只听她说,却也觉得极令人神往。不知为何,就这般听着她说,阿秋便能想象两名姿容明艳、衣着鲜明的贵族少女,于建章街头联袂游春踏青,共赏京城四时风物的情景。
阿秋向来淡漠,却也为她语意中的人事深情触动,遂不由自主地道:“你曾有过吗?”
那女子极是自然地微微颔首,语音带着笑意道:“我有过。记得我说过吗?白纻舞的歌诗,最早便是我的一位闺中密友吟诵给我听的。她曾经一一为我耐心介绍,她家乡的风土人情。不过我始终也没有机会去。”
阿秋终于在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里找到了头绪。
眼前的女子,便是她一而再,再而三梦见的少女阿秀。
不过现时她眼中所见的阿秀,与从前所见有些不同。
应该是——阿秀变大了。此刻云髻高挽,却似是已经出嫁的模样。
梦里也会有时光流逝,梦里的人也会长大、变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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