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浪得虚名

阿秋默然片刻,道:“我只有师兄他们。小时情同手足,后来长大,各有自己担当。不过,确实不是如你所说的那种情谊。”

她确实是男人堆里长大的。无论大师兄或者二师兄,都不是能理会女儿心思的人。在堂中所有人面前,她均绝少显露出自己的女儿态。

兰陵堂需要有担当的弟子。

阿秀这时忽然道:“阿秋,你若是有个姐姐,你会否没有那般孤独?”

阿秋闻声错愕道:“什么?”

兄弟姐妹手足,她此生都未曾想过这可能性。只是阿秀既然如此说了,她随之应承道:“若是如你一般的姐姐,那我倒是很乐意。”

不知为何,虽然现实中从未见过阿秀,哪怕在梦里也没有见过阿秀的正面容颜,但她心中就觉得阿秀是十分温柔娴静的女子。若是有这样一个姐姐相伴,倒也不错。

只不过阿秋虽长于武林,心中也知道,如阿秀这般文静高雅,显然出自高门大宅的女子,应该是有高官显宦的家人相伴,家下有婢仆成群的。

她们不可能出生在同一个地方,否则阿秋就不会是今日的阿秋,而阿秀亦不会是此刻所见的阿秀。

就如她在地牢之中,对舞伎姐妹们说过的那句话。

“若有来生,我祝你们每一个人,都不要再当舞伎。我……我望你们,都投生为千金万金的大小姐,至不济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母疼爱,平安过一生。”

这是针对当时崔绿珠对来生所作的设想所说的。

崔绿珠生来便是乐伎,她所想象得到的最为自由的人生,也不过是另一种乐舞伎的人生。而阿秋却知道,这世间还有千万种其他的人生轨迹,

只是在那种轨迹之中,阿秋便不会,与这些姐妹相遇,亦不会有这些曾经共历生死的感情。

她之于阿秀,恐怕也是如此。

阿秋忽然敏感地意识到,她们此生,不会真的相遇。

这大概就是,阿秀会存在于她的梦中的原因。

听得她无心却出乎自然的回答,阿秀背影犹如花枝乱颤,一向矜持文静、气质高贵的她以手捂嘴,失声笑道:“我不能是你姐姐。”

阿秋困惑地道:“那你是谁呢?”

明明,只是一个背影,亦如此熟悉。明明,即使只是梦见她,醒来亦会觉得无比温馨。与她在梦中片刻的相处,亦如隔世对望,对镜自怜亦自忆。

阿秀忽然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她深深道:“阿秋,记住我一句话。”

阿秋顺从地道:“好。”

她会珍视阿秀所说的任何话。哪怕只言片语,也会铭刻于心。

阿秀道:“你永远可以,相信上官玗琪。”这句话,她难得地郑重其事,却又深情流露。

阿秋却因阿秀提到的这个名字,心头惊跳。

下一刻,她已睁开了双眼,自床上径直坐起,而身上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一直便很信任上官玗琪,因为上官家的清高令名,因为君子剑的风度和人品。

但她不明白,现实中的人的名字,怎会被梦里的人提起,而且是这般珍而重之,唯恐被忘却的再三叮咛。

她这般突兀的坐起,立刻便撞到了一人怀抱中。

这怀抱温暖而结实,散发着如霜后雨、雪后松般清冽厚重,甘苦绵长的气息。

阿秋不必用眼也知道是何人。她轻声地道:“师父。”同时安静将头埋到了顾逸肩上。

无论是谁,经历过那般的九死一生,最终仍然得以安全在顾逸的怀抱中醒来,只会有劫后余生的幸存之感。

浑然忘却计较人世间的任何事情。

她已经不记得顾逸是怎样找到她的,昏厥前她又对顾逸说过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且安全地回到金陵台了。

顾逸只是安静地拥着她,再没有任何多余言语。他的下巴摩擦过她的发顶。她能听得见他的心跳,有力且清晰。

阿秋有些迷糊地想,顾逸和往常不太一样。若是从前,他必然是权且忍耐,并会尽快摆脱她的缠抱的。

顾逸,他还是有尊卑男女之别的。

可现下,他就这般任她抱着了,算是她受伤的特权吗……

其实是她迷糊了,其实刚才,是顾逸将她揽进怀中的。但她只约莫记得,从来都是她向他索求怀抱。

顾逸似乎踌躇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

“阿秋。”

她不知道他这么慎重其事,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交代了吗?

他要立刻离开,再去长江以北,接应李重毓到来?

或者,他要集结兵力,亲自上阵开赴前线?

还是,他不能留她在身边,得将她送回兰陵堂去?

阿秋感受到顾逸不同寻常的凝重,抬头勉力睁开眼睛,却正好迎上顾逸漆黑如墨的双眸。

顾逸未料到她会直视他,却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回避地移开眼光。

阿秋却未想太多,咕哝一声便将自己再埋进顾逸的颈窝深处。

身上伤口虽已不再流血,抬头举手稍一牵动,还是疼的。

她此刻不想再想其他事了。

顾逸终于似是下了某个决心。

他将阿秋自他身上扶起,把着她的肩膀,直视她双眼,一字一句地沉声道:“我去青楼,从来都只是去听取情报,而这些年这工作早已由少师御者接手。”

他略一踌躇,再道:“我没有做过你以为的事情。”

阿秋先是茫然,然后渐渐回神,才明白了他所说的话的含义。

阿秋脸上迅速开始发热。

她本能地便要低头躲避顾逸视线。口中的辩解也变得有些无力:“我……我只是恰巧遇见了本堂的考核使者。因为武功没有全复,暂还不是对手。”

她想说她并不是因生气而乱走,才遇见十三影围攻。虽然,实情……就是这么回事。

实情就是,她居然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顾逸顾少师发火了。因着,因着那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

始料未及的是,顾逸却不让她躲避,而是抬手端起了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与他目光对视。

阿秋既羞且惊,只觉得他那静若渊海的漆黑眼眸,几要将她吸进去。

顾逸凝视着她道:“那些考核使者,多久找你一次?”

阿秋从未在他语气里感受到过这般突兀凌厉的杀意,她慌了神,不自觉拉上他衣袖道:“师父,那是本堂的传统,我只要还自认是兰陵堂弟子,便不能不接受考核。”

顾逸瞧了一眼,她缠上他衣袖的那只微微发颤的手,平静地道:“我去杀了他们便是。”

阿秋惊道:“师父不可。”便要在床上起身而跪。顾逸不料她竟于此刻行此大礼,立伸出一臂止她下拜,不自然地道:“有话直说。不用跪。”

阿秋方才禀道:“我神兵堂的考核使,也是弟子的属下,师父若将他们都杀了,将来弟子便无人可用。”

顾逸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说怎会无人可用,他部下遍及大江南北、三教九流少师御者,将来不都听凭她用?但这样说未免以势凌人,是以他顿了顿,道:“那便只能由得他们这样出没无踪,随时来去的考核你?”

阿秋道:“弟子功力未全复前,再不离开金陵台。若离开,也必定和师父一起。那些人见了师父,便不会再露面为难于我。”

顾逸缓缓坐下,道:“那你可自己记住了。”

任何时候,任何理由,均不可离开他身侧左近。即便再生气也不能。

不过,不会有下次了。下次她再使性子离开,他必定立刻追回。

阿秋点了点头,认真地道:“弟子记得。绝不敢再意气用事。”

落在不得不解释的境地,于顾逸是第一次。可是顾逸不知的是,这般激烈的使性子,于阿秋也是第一次。

顾逸沉默片刻,再道:“当时谁出手助你?”以他的眼力,现场情况一眼便洞若观火纤毫无差,几乎能在脑海中完全重现当时情景:

多名高手瞬息形成合围,奇门兵器暗器齐出,阿秋一照面之下便多处受伤,再撑片刻便已陷入死地,幸有高手及时赶到,两招之内便惊退了来人,又在他赶到之前从容逸走。

这人的实力之强,判断之准,即便比不上全盛时期的阿秋,也不会差多少了。

阿秋欲言又止。上官玗琪临走前要她尽量隐瞒顾逸,她既然答应,便不会出尔反尔。人人皆有难言之隐,何况上官玗琪断非卑鄙之人,如此必有她的隐衷。

顾逸见她不答,淡然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好了。”但阿秋何等聪明,立刻就觉出顾逸不知为何竟有不悦。立刻便道:“是大师兄!”

有时候,师兄的存在就是拿来顶缸的。公仪休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即便顾逸对面相质,也必会为她掩饰得滴水不漏。

顾逸“哼”了一声,道:“左相原来也是浪得虚名。”

都亲自出手了,还让他师妹伤成这样,自然是浪得虚名。不过也解释了顾逸心中疑惑。如果是公仪休出手,他不能在这种情形下与顾逸照面,也属正常。

顾逸乃天子少师,公仪休是朝廷左相,虽则二人都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但公仪休乃兰陵堂中人之事,还是不要挑得太明。

顾逸喜怒一向不形于色,极少臧否人物,且惜字如金。若他这句“浪得虚名”的四字判语传出去,公仪休的官场仕途怕是从此到头。阿秋明知大师兄冤枉,却只是暗自在心里吐吐舌头,道:“还好他来了。”

顾逸再深深瞧她一眼,道:“你是否就这般向安公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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