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清清白白

顾逸心中一凛,眉头上便微微一跳,道:“褚元一瞒了你什么?”

阿秋没精打采道:“姑姑心智时好时坏,记东西也是颠三倒四,她的话不能句句作准,不过我记得清楚的唯有一句。她问我她若是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会如何办。”

顾逸沉默片刻,道:“你如何答她?”

阿秋道:“我想了想,最终回答说,无论她对我做过什么,她对我的爱护之心不假。且姑姑现在已经如此境地,我就要报仇,也不能再夺去她什么了。”

顾逸听了,道:“你虽然是兰陵堂中人,但心性却显著与其他人不同。”

阿秋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看过自己,错愕道:“什么?”

顾逸凝视她道:“若是同样的问题,去问你万俟师父,或者墨夷明月,你猜他们会如何回答?”

阿秋想了想,最终黯然道:“师父是不会放过她的,因为师父从来不容忍任何人对不起他,无论那人曾多么忠心。至于墨夷师兄,他会说恩还恩,怨还怨,两件事不可混作一团,各自明算账。”

宁可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有恩必还,有怨必酬,这才是兰陵刺者一贯的宗旨。

顾逸道:“所以你与兰陵堂其他人都不同。”

阿秋一边随着顾逸往宫苑之外行走,一边道:“若这个问题问的是师父你呢?你会如何回答?”

顾逸顿住,怔了一会,道:“大概与你一样。”

阿秋先是错愕,接着面上便浮现了然神色。顾逸与她一样,都不是爱记仇的人。在她而言,是往事皆有浮云大梦之感,无法发自内心较真计议;而对于顾逸而言 ,肩负山河,在此之前,个人恩怨再不足道。

她发觉顾逸领着她去的方向,却不是金陵台,而是皇宫大门正阳门,不由得疑窦丛生。此时已近三更时分,难道不回金陵台,而是要出宫去吗?

顾逸回答了她的疑问:“不错,我们去落玉坊。”

但不是如上次般从正门而入,而是秉夜自落玉坊后院高墙翻墙而入。

阿秋身姿轻盈,随着顾逸落在院中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低声道:“师父是否自北宁馆遇见那白纱覆面的胡女,就已经疑心这里了?”

顾逸淡然道:“不错。出没建章的胡女,或多或少都和这里有些关系。”

落玉坊已然在建章城生根落地三四十年,可说是聚集本地胡女最多的场所。即便经历战火亦可很快重建,只是从来没有人查证出它背后的真正势力。

以往顾逸手下少师御者亦与北方诸胡有生意和消息往来。因为诸胡本身亦是四分五裂,立场并不完全统一,中间也有部落垂念大汉天威,较为亲近南朝,愿意同南人做生意。

顾逸亦不是对落玉坊没有过探问查根的念头,但到得中间人那里多被三推四阻,无论羯、氐族帮会的人都不大愿意透落玉坊的底,他遂作罢。

说到底,京城规模如落玉坊一般的青楼,不下十余座。那里终究只是一帮讨生活的女子的聚集之所,唯一的区别就是集中的都是胡女而已,但本领始终有限,因此不足以令他重视。

虽然南北政权彼此敌视,但顾逸并不会将这敌视推及到一般民众。故此在建章的胡人,只要他们遵守行业规矩地做生意,顾逸都曾严令军队不得滋扰,更不可因其是胡人而敲诈勒索,而是一视同仁。落玉坊大致就属于此类。

这也是为何建章西市会集合了诸多胡商的店铺,而顾逸在北方的风评亦极为不错。

阿秋环目四顾,虽然此刻已经更深夜阑,建章其他区域早已进入宵禁,但落玉坊内高楼处处仍然是灯火通明,嬉笑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顾逸瞧着她目光闪闪四下扫视,警觉得如同猫儿一般的样子,想起上次她随他而来时,曾因在意他曾来青楼而生气,如今既觉着放心,又觉着好笑,慢条斯理道:“让为师来考考你。”

阿秋闻言发愣,不由得抬眼向他望去。但见两道剑眉下,深邃眼眸漆黑如墨,正用神看她。鬓角乌发中夹杂着根根分明的温润银丝,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这尚是顾逸首次对她自称“为师”。

而这个称呼,虽带着几分戏谑,听上去似乎将他们的关系拉近了一些,但听在阿秋耳中,实则是推远了一些。

阿秋当着顾逸面,丝毫不敢透露心中波动,竭力拂去心中杂七杂八的念头,严阵以待道:“请师父赐教。”

顾逸悠然道:“我们此刻若要查落玉坊的主人是谁,该去哪所房屋?”

阿秋心中好笑,她从前行刺多少次,出入官府衙门、高门大户、后宅深院,乃至于军营大帐,观察地形和作出行刺目标位置判断,都是第一步。

她只看了一眼落玉坊各处房屋错落排布的大致样式,便以手指道:“若依弟子拙见,该当是主体大堂之后,第二进的那一排房屋。”

皆因主厅用作招呼最尊贵客人的场所,而落玉坊主人必然会就近居处,方便应酬。且从规格来说,其奢华程度亦是此地仅次于主体大堂的,如此才与主人地位相称。

顾逸却是看着她笑而不言。阿秋被他笑得糊涂,莫明其妙道:“弟子说错了不成?”

顾逸微笑道:“我不过是欣慰,我总算还有可以教你的地方。”不至于是纯从万俟清手中白拣了一个便宜徒弟。

阿秋听他如此说,便知自己错了,虚心道:“师父请赐教。”

顾逸道:“你是否从未去过北地?”

阿秋点头应道:“正是如此。”她于顾逸,自没什么好隐瞒的。生平多次行刺,都是在南朝境内。但若论最北,她曾去过中原的洛阳。不过洛阳虽然十室九空,大半废墟,其大体建筑风貌主次结构亦与建章差不多相同。

顾逸了然道:“若是让你那位墨夷师兄来指认,他当不会认错。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此地所有建筑之中,风格与其他建筑区别最明显的是哪一个?”

阿秋听着他话中之义,立时以手指道:“池塘右侧那座以白色石块砌成的小型尖顶圆形建筑。它竟有些像我在万俟师父的石窟画册上所见的异国宫殿,又有些像神庙。”她从未见过这般美丽又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物,惊叹道:“它究竟是什么呢?”

又道:“不过这处离落玉坊的主楼未免有些太远了,想必这主人不怎么关心打理生意的。”

顾逸忽然道:“噤声。”

但见池塘回廊之上,一行数人逶迤提灯而来,均是白袍裹身、风帽低垂,臂束金环的胡女。而打头者,赫然便是屡令阿秋头疼的万岁公主。

阿秋秉住呼吸瞧着这一行胡女进入那池塘之侧,宛如明珠一般的白色石室,再回头,却与顾逸的眼神撞个正着。

顾逸淡然道:“你说对了,这里的主人确实不关心生意,生意自有旁人替她打理。她关心的,是旁的事情。”

他手臂一伸,直提起阿秋纤腰,两人身形在夜色中恍如融为一体,直投向那白色石室。

自石室雕刻精巧的镂空十字花窗朝里望去,阿秋倒吸了一口冷气。

石室内部灯火通明,地面铺着雪白兽毡,而墙面上大大小小全是石窟,共计达四五层那么多,里面全是各种表情、姿态各异之佛像。

这里的确是一座具体而微的小小神殿。

殿中大炉里焚烧着香木,青烟紫气袅袅升起,变幻各种形态,而香雾之后半隐着一个正跏趺坐的女子背影,其人身形高挑,白袍金冠,乌黑而呈波浪状的长发泻落在背上。

哪怕只瞥了一眼,阿秋便立刻认出了这个背影,就是在北宁馆中曾与她擦肩而过的那名身形高大的胡女。

因为此女有种令人一见便难以忘怀的气质,似是淡漠,又似是对身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的冷酷。

只有坐拥极高权位的人,才会有这样既安逸又冷酷的姿态。

万岁公主领着众女伏地叩拜三次,口道:“族主金安。万岁不负所托,这些日子苦下功夫之后,终于取得了裴元礼的信任。”

阿秋终于知得万岁公主这一行为何虽然名为被软禁,却能自由出入西市、甚至落玉坊。

皆因在驿馆看守她们的人,并非是司空照的羽林军,而是裴元礼辖下的建康师。万岁公主想必一直在暗中活动,力图搭上南朝的高官。

阿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师兄公仪休。如若万岁公主是四处撒网,一定漏不了公仪休。年纪轻轻便已居朝廷左相,更难得是他有个风流名声,向来便在落玉坊醉生梦死。若是把他漏了,这族主和万岁便是睁眼盲。

但听得那族主淡然道:“裴元礼没有对你如何吧?”

她的声音带着异国情调和穿透人耳的磁性,却是十分好听。

只从两人皆非汉人却用汉语交流,阿秋已然肯定一件事,这二人虽都是胡女,但并非出身同一民族,否则当可用本族语言交流。

但在北方少数民族之中,能熟练使用汉语,是贵族的标志。

万岁脸上现出羞愧难当的神色,局促地道:“万岁虽然使出浑身解数,那老儿却终不肯上当,只肯与我清清白白的合作。”

亦难怪她羞愧,似她这般大半靠美色混迹男人中的女子,甫来建章却几乎一直是在栽跟头。先是被皇帝拒绝接见,而后又被阿秋与上官玗琪“南朝双姝”容光所慑,后来见的顾逸和墨夷明月对她都是不屑一顾。

就连裴元礼,这个她口中的老儿亦对她的投怀送抱无动于衷。

但顾逸却不意外这结果。裴元礼城府极深老成持重,绝不是女色可轻易诱惑的人。

那族主哑然失笑,道:“清清白白!呵,男人所谓的清清白白,那就是你无法令他心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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