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与子同舟

族主冷静地道:“现在我们只能以静制动。隐月族人少族弱,从来不是南朝真正的敌人。若有人查问,四娘你只须撇清和我们的关系,抵死不认便好。万岁你亦是如此,最近就安分守己在驿馆,不要再来这里。”

她抬头望着天际,楼宇之上露出的半轮残月,幽幽道:“反正,要设的局已经设成,而重毓也快到了,让我看看他究竟会如何抉择罢!”

阿秋坚持让萧长安提着褚怀明先行,而自己断后数步,以防再遇隐月族杀手袭击。

褚怀明已经脸白如纸,仍然坚持指点他们接应方位。不过二三十丈路,果然已见夜色之中的内城河畔,几株枯柳下泊着一艘小艇。

顾逸见得三人奔来,立即从舟头长立而起。

萧长安先带着褚怀明踏足点上舟尾,阿秋随即跃落。顾逸见三人都已上船,立时挥手中长篙点在岸边,舟行如箭,立刻划出一条长长水线向前行去,须臾便已到了河中。

此时即便万岁公主一行再赶过来,亦无法追杀他们了。

萧长安于此时,亦有空说笑道:“难得坐一回少师撑的船,实在荣幸。”

顾逸神色丝毫不变,波澜不惊。撑船于他便似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阿秋却是先掐褚怀明人中,然后探他经脉,随即变色道:“这可怎么办?他内伤极重,淤血都在肺腑里。那族主功力比他高得不是一线两线,他也敢硬拼,当真是不要命了。”

她曾在北宁馆中见过褚怀明施展狂沙刀法,一往无前,锐气无匹。这刀法出自战场,充满与敌偕亡的壮烈。当时她还隐有惊叹,褚怀明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坚毅刚勇,将这路刀法的精髓施展得淋漓尽致,但未料到与她的刺客武学一样,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顾逸闻言亦动容。他也是见过褚怀明的刀法,故此默认他从旁策应阿秋不成问题,方才先行脱身。听闻他伤势如此之重,亦生出内疚。

阿秋二话不说,立刻将褚怀明扶起,便盘坐他身后,欲以本身先天真气为他疏通经脉,清理脏腑,逼出淤血。

谁知她一只素手刚要往褚怀明背上按去,便被另一只手拍开。

萧长安歪头看着她,抱拳于胸,似笑非笑道:“你这般紧张他干什么?”

阿秋莫名其妙,还未来得及反应,萧长安竟再往前逼一步,对视着她的眼睛,道:“阿秋姐姐不是舞伎么?你怎么会又有这么一身好武功的呢?”

阿秋这才想起,她与萧长安初相识时,她只是乐府舞部众多舞伎之一。萧长安并不知她身怀武功,还曾半卖弄地带她穿屋过檐的夜行。

中秋宫宴献舞时,白虎暴起,她本是受顾逸所托,一定要保护东宫,故而出手去拦截白虎,而萧长安亦为了她而出手,暴露出自己大宛山隐世宗弟子的身份。

舟头的顾逸忽然重重咳嗽一声,道:“她是我弟子。”

阿秋是顾逸的弟子,此事其实顾逸一早对萧长安说过。以萧长安这等内行的眼力,当然知道阿秋举手投足间展现的武功如此强横,不可能是最近拜师顾逸后半个月练成的。

但顾逸既然开了口,他也便不好驳回,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阿秋,似偏要她给个解释。

但阿秋岂是省油的灯,她立马回道:“小萧你不是宫中内侍吗,怎么不但箫吹得好,且有一身这般好的武功,还是名门弟子呢?”

她虽然是反唇相讥,直指萧长安最初相识时亦未曾以真面目相对,但句句听上去都像在夸他,萧长安终是少年,果然哈哈一笑,放过了她不再追问武功,而是道:

“这小子为了掩护姐姐逃走,豁出去连命都不要了,姐姐与他的交情看来不浅嘛。”

阿秋瞠目结舌,心想这萧长安是怎么能做到句句阴阳的。她刚要回答,顾逸已再度重重咳嗽一声,道:“他是朔方军的人,不能在建章出事。”

阿秋立刻补充道:“他是朔方军先锋营参军褚茂的儿子,咦,中秋宫宴上,长安你也应见过的。他也是孙内人和薛教习的同门胡夫人之子。”

萧长安凝神打量,中秋宫宴上他是白纻舞的配乐乐师,后又曾出手助阿秋击倒白虎,那时似有这个少年坐在胡妙容、孙内人那一席左近,但也只是略有印象。

但宴会开始之前,宸妃曾当着所有人之面赞许朔方军参军夫人胡妙容,并曾许以诰命,这件事凡参与宴会的人都不会忘记。

萧长安已然信了□□成,见阿秋又要举掌给褚怀明疗伤,再度拍开她手,不乐意地道:“你放下罢!给别的男子疗伤这种事,有我在,怎会让你来做!”

阿秋脑中尚未转过他这话的意思来,一阵削金烁铁的劲风已然袭至,却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萧长安。

萧长安微一错愕,振袖出手,已将舟头袭来的那物接在手中,那却是顾逸用来撑船的长篙。他只一脸茫然之色。

顾逸已然大踏步过来,沉声道:“我来。”

给人疗伤这种事,自然功力愈深愈好,萧长安只为看阿秋的情面,又不是特别关切褚怀明,自犯不着和顾逸抢,于是去舟头撑船去了。

阿秋却直觉顾逸有些怪,却也说不出来是哪里,连忙起身让出位置给他。

但见顾逸一言不发在褚怀明背后盘坐而下,伸掌抵住他背心。只过得片刻,褚怀明头上便有丝丝热气升腾,再过片时,他便哗的向前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顾逸似是料到阿秋会伸手去扶,立刻抢在她之前将褚怀明扶住。褚怀明此刻已然醒转,见得身侧居然是顾逸,双目先是景仰地亮起,随即又黯然道:“怀明惭愧,终究未能杀了她!”

撑舟的萧长安是最不清楚事情状况的,此刻听得他受伤醒转这第一句话,方知褚怀明如此拼命,倒多半不是因为阿秋,而是因与那族长有仇,一颗心连最后一分也放下了。主动问道:“怀明小将军为何明知不敌,也要与那白袍老太硬杠?你若死在这里,你父亲岂不痛心?”

萧长安心计极深,他既知顾逸和阿秋都在意朔方军人死在建章,即便漫不经心地,也要故意提一句褚怀明父亲,以使他生出挂念,不至于再做此自寻死路之举。

孰知不提还好,一提之下褚怀明双目闪出厉芒,再呕出一口血,冷然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生为人子若不能手弑仇人,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萧长安虽未晓得事情前后,观其悲愤,听其片语,已知其母胡妙容竟已不在人世,以他之佻达洒脱,亦再说不出话来。

他离开建章之前,胡妙容才于宫宴上接受褒奖,成为乐府历代舞伎之中唯一一位诰命夫人,而如今回来,已化作一具冰冷尸体,且她正值盛年,并非垂垂老者。这其间之天翻地覆,变化横生,令他这个外人亦觉人世反覆,何等残酷。

此刻天地俱寂,月沉水黯,内城河中只有波浪拍动船舷的声音。

阿秋尽量柔声道:“怀明小将军为何能确定,杀你母亲的便是那位隐月族主?你父亲知道吗?”

褚怀明显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淡然道:“他不知道。父亲一直忙于军务,母亲的很多事他都不大清楚。但我清楚,因为我除了军营校场演练之外的时间,几乎都在母亲左右侍奉。”

由此可知,褚怀明是真正的孝子,和胡妙容的感情亦深厚。说到底,他始终仍是个半大孩子,仍在深深眷恋母亲的年龄。

他咬牙道:“母亲过世之前,有一些人来找过她,我都知道。比如你们乐府的孙内人、薛教习。但不是她们。她们没有动机伤害她。逼她服毒的,只能是隐月族的这位素柔花族主。”

舟上的三人都是首次闻得那族主的名字。

褚怀明却再不等他们问,脸上流露坚毅神情道:“母亲到建章之后,素柔花便来找过她几次,每次她来过之后,母亲都心事重重。她不会与我说,但我亦猜得出来,素柔花必然威胁过她。而她最终不愿被素柔花胁迫,又不想牵连我与父亲,遂选择了自戕。”

阿秋本来想开口再问,却又立时刹住。

胡妙容恰好死于她想要去请问李重毓的身世之前。若只因这个问题,已然逼死了一个胡妙容,她又何忍再开口问她唯一的儿子。

褚怀明却是看着茫茫水波,坦荡地道:“你们大约不知,我母亲被前代皇帝赏赐给先代关内侯李明远将军之后,有一段时间是在李将军夫人姚氏身边作婢女的。”

这段往事在阿秋窃听之时,那隐月族主素柔花也曾提到一二。当时她说,若非李明远从未碰过胡妙容,一到驻地更是立即就将她送给夫人去了,她一定会杀了胡妙容。

褚怀明继续道:“姚夫人出身幽州士族,很喜欢我母亲,我母亲虽是舞伎出身,却做事认真,渐得她信任,又因我母亲于当地无亲无故,算是干净。有一些很隐秘重要的事,亦会让她去做。其中之最为重要的一件,便是让我母亲将如今的关内侯,那时只得七八岁的重毓将军自一户鲜卑人家里抱回来,并称作是自外家抱回来的,姚夫人与李将军的嫡长子。”

这般石破天惊的秘闻,他就这般平平常常地,在三人面前说了出来。他显然是已没有任何保留地,打算相信顾逸和阿秋了。

顾逸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么李重毓既然不是姚夫人所生,他父母究竟是何人?”

此一问至关重要,因为李重毓的出身血统,会决定他大半的立场。

朔方军本来就夹杂了至少一半的鲜卑与乌桓士兵,故此战力亦是南朝三军中最强者。如若执掌此军的李重毓根本是半个鲜卑人,他可以很容易地完成与其他部落的融合。

也就不会再作南朝的北方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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