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从未承认

褚怀明抬起头来,略有些难以启齿地道:“重毓将军确是李明远将军之子,只不过他的母亲,却是那隐月族主,素柔花。”

顾逸的脸色,已然铁青。

他再经天纬地,缜密计算,亦不会算到李明远的家事中去,又怎料得到还有这一出。

萧长安一向吊儿郎当,此刻脸色也变了。

因为说服李重毓放下重兵,只带亲卫过江朝觐,正是他代表顾逸与对方议定的。为此他甚至答应了对方,以江湖手段取裴元礼人头相送的条件。

如若李重毓根本不是汉人,此举无异引狼入室,自毁长城。

而阿秋却忆起素柔花回答万岁提问,对感情一向看得开放得下,只有利用而无真情的隐月族主,为何却偏偏不放过李明远时,素柔花的回答。

她那时幽然回答:“那自然,是因为他不一样。”

现在阿秋终于明白到,李明远之于她,可以不一样到如何地步。

身为隐月族最有权势的族主和圣女,她却坚持为身为汉人的李明远生下了李重毓这个儿子,且还是在李明远一再拒绝她的情况下。

顾逸向来尊重他人私隐,此时却不得不问道:“李将军和姚夫人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

即便李重毓是李明远的儿子,那抱回家养着便是。朔方军十多万人,并不在乎再多一个胡汉混血的战士。

但李明远和妻子姚夫人,作出让李重毓以嫡子身份承袭关内侯之位的决定,等于是将中原半壁江山交到了不可知的变数之中。

褚怀明亦从来不曾与外人如此言及自家将军私隐,此刻却不得不回答道:“因为,姚夫人一直无所出。她担忧李家香火和朔方军的未来。而李将军则是担心自己有朝一日战死沙场,身后无人,夫人甚至得回娘家求子侄庇护才能平安终老。”

此话一出,顾逸和萧长安便都明白了。

李明远和姚夫人都是不得不如此。这一方面固是为李家的香火和夫妇二人的晚年计,另一方面也是为朔方军的未来计。

如李明远死后无人继承,朔方军势必要四分五裂。

有一个带有李明远血统的儿子,总好过没有。

阿秋一直在回忆石殿之中,素柔花与万岁公主的对答。此时忽然插口道:“但我自那素柔花的话中听来,若是必要,她也不介意万岁去杀了李重毓。因此从头至尾,我们都未想到过李重毓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虽然自己也没有母亲,但亦很难想象一个母亲会以那般事不关己的口气谈论自己的儿子。

褚怀明沉声道:“实情正是如此。我之所以愿意与诸位开诚布公说出此事,正是希望诸位不要因此对重毓将军产生任何误会。重毓将军七岁前在鲜卑人中长大,七岁后由我母亲接到姚夫人身边,视若亲子教养。自始至终,素柔花从未去看过他一眼,而他也一直明白,隐月族主素柔花是什么样的人。”

他斩钉截铁道:“总而言之,关内侯确是胡女之子,但他心里,恐怕从来未承认过这个事实。事到如今,就更不会认了。”

阿秋问道:“为什么?”

褚怀明的神情再度涌出难以自制的悲怆。

“因我母亲的死。”

他以手掩面,道:“我母亲,是他除了姚夫人之外,最为亲近信赖的人。在生我之前,关内侯一直由我母亲帮着姚夫人抚养,直到我出世后母亲再忙不过来为止。他一直唤我母亲妙姨。”

阿秋犹如五雷轰顶。

所以,难怪宸妃写信去请求南朝前代舞伎胡妙容回归,李重毓立刻派了一支三千人的先锋营过来,并让胡妙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这支军中。

是为了试探南朝态度,却也是为了保护胡妙容。

宸妃身为前代飞凤四卫中的“金樽月落”,手中修仪剑亦是大江南北闻名。有她作担保亲自出面请求,原本不应该有任何事的。

但胡妙容仍然陨于建章,且陨在南朝“牵机散”之下。

如若不是阿秋和顾逸当时恰巧在场,留下话在褚怀明心中敲打提醒,又得公冶扶苏拖延不肯说出是“牵机散”之毒,恐怕京中这支朔方军此时早已哗变。

半晌后,阿秋艰难地道:“小将军今后再不可如此行险,你这次刺杀素柔花用的刀法怕已暴露了你的身份。如若素柔花在关内侯抵达京城前先连你和令尊一起除去,朝廷便再难以辩白洗脱杀害你们的罪名。”

褚怀明才要回答,顾逸已斩钉截铁地道:“小将军只要活着到关内侯面前为我等作证,并戳穿素柔花的阴谋,已是为南朝立下极大功勋。”

褚怀明沉声道:“放心吧,我不会蠢到自己送死的。这一次也是见阿秋姑娘身手不凡,我窥伺一旁觉得有机可乘,才会出手行刺,原本是想捡个便宜,却没料到那素柔花武功惊人至如此可怕地步。”

三人正在舟中说话,忽然觉得船身忽然一震,不再前进,而是霎时刹住。

萧长安清亮的声音已然扬起,远送出去。

“东宫飞凤卫‘青鹞’萧长安办事,请问在此查问的是城防水师中的哪一位大人?”

阿秋立马便想到,如此凌晨三更在护城河之中乘舟游弋,必定是惊动了内城的水师关防。因为无论是客舟还是货舟,或有一大早往城外出发的,断无自外往内城回程的。

一个出人意外的,优美中带着三分肃杀的女声淡然回应:“萧大人好。飞凤卫‘朱隼’裴萸在此夜巡,不想惊扰了大人办事。”

阿秋和褚怀明听得在内城河夜巡的水师的主持者,竟然是裴元礼的女儿,如今与萧长安同为飞凤卫的裴萸,齐齐变色。

这二人都对裴萸没什么好印象。阿秋是曾在诏狱,被她母亲裴夫人穆华英险些逼喂鸩毒;褚怀明却是在朔方军进建章城时,见过裴萸拦路刁难。

阿秋甚至立刻想到,如今飞凤卫似乎是轮流在主持城防。上一次她在西市外被十三影围攻,恰巧遇见的是“白羽”上官玗琪,故此救她一命。若遇见的是裴萸,不拿刀子多送她一程就不错了,且事后必定会想办法查她与兰陵堂的底细。

又听得萧长安笑道:“原来是裴大小姐,还真是巧。大家这么熟,可以放我过去了么?”

说熟,是因为彼此同为飞凤卫,又都在东宫当差,可算是至近同僚。不过实际上,萧长安与裴萸的熟悉程度,却仅限于受封那日,大家在东宫打了个照面而已。此后萧长安便被顾逸带出建章渡江游说李重毓,直到今夜才回京城。

裴萸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地响起:“萧大人这船吃水甚重,恐怕舟上不只大人一个人吧。”

换了是旁人,一是同僚,二是飞凤卫本就是皇家亲信,无论萧长安带的什么,都不必也不需多盘查。只是裴萸在京城,就不需要卖面子给任何人。她自己也是飞凤卫,想查什么便能查什么。

萧长安面上笑容不变,眸色却深了一层地道:“长安出城是替少师办事,此事人人晓得。难道办了什么事,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不先回过少师和皇上,却应先向裴大小姐报告吗?”

阿秋听至此处,才似忽然醒觉萧长安的另一面。原来他只对着自己姐姐长姐姐短,从前在舞伎队里混时,亦是一副极好说话,笑吟吟的模样。

她只当他对着所有少年美貌女子都是这般和气文雅,现在才知,并不如此。

他不动声色的顶撞,却是连裴萸这一贯傲然惯了的人,都意外之极。但裴萸只是因在父亲的军营中,从无人敢拂拗她之意,故而养成的说一不二性子。

刚才她亦只是见舟上重量过载,必然装着人或货物,萧长安孤身一人却撑这么一船东西归来,行迹是颇为可疑,故此循例查问。

若萧长安不想说,这亦是法理之中的事。飞凤卫做事,从无向另一个飞凤卫交代的道理。

裴萸虽是傲慢,却并不糊涂,怔了片刻便道:“放行吧。”

想来萧长安的顶撞虽然令她意外,倒并未格外引起她什么报复之心。

但阿秋想,恐怕也有可能是因萧长安是个翩翩少年,说话间尽管寸步不让,他那标志性的唇角含笑神情是不会消失的,即便唇枪舌战,亦不会损其洒脱分毫。

小舟果然又开始动了,但刚移动得不过一丈来远,又听见裴萸喝止之声。

“萧长安!”

萧长安撑篙驻舟,一面提神戒备,一面微笑不改地道:“裴大小姐还有何事?”

蓦然船身一晃,却是加重了。

阿秋等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已听得裴萸的声音在舟尾响起。

“你可也是奉了少师之令,明晨之前必须入宫,赶到乐府棠梨苑?”

顾逸眉头微蹙,这眼见的,是裴萸竟跳上小舟来了。

萧长安礼数周备同时亦是全神戒备地道:“正是如此。”裴萸上了他的船,他只恨不能将她赶下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她揭帘入船舱之内,却又不能妄动惹她生疑。

裴萸朗声道:“我这是天明前最后一趟巡查,你顺道带我入宫,正好。”

萧长安登时一个头如两个大,失声道:“你也要入乐府?”

裴萸想来是难得见他失去镇静,声音竟有些顽皮:“为何我不能?少师下的这道命令,当是我们四卫都要去的。”随后听见舟尾一阵响动,应是裴萸竟然就那么从容半靠船舷卧下,观赏星河西沉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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