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纾尊降贵

随后,便是水城门口士兵呼喝着,七上八下吊起闸门,要放这只小舟进入内宫城河航道。

阿秋与褚怀明面面相觑,褚怀明现出坚毅果敢之色,收束声音成线道:“我要回北宁馆,不随你们入宫了。”

阿秋以手势询问,他身上伤如何了。褚怀明以唇语道:“虽未全好,走回去还是能成的。”阿秋再瞧向顾逸,顾逸却是一颔首,示意褚怀明可以离开。

褚怀明悄无声息伏上舟头,萧长安感到脚下动静,低头便见重又蒙上面巾的褚怀明只露出一双眼睛,对着他示意噤声。

萧长安会得其意,对这坚毅又能临事果决的少年早生好感。他只作一无所见,嘴上仍和裴萸拉扯闲话,有意无意地分她的心。

舟过城门时,褚怀明抓住那一瞬间轻舟没入黑影中的机会,无声无息地掠上岸边而去。

阿秋才想束声问顾逸,让飞凤四卫一起去乐府做什么?已听得水波拍击船身声徐徐响起,东方水面已然隐现出一线鱼肚白。

萧长安见得褚怀明已然登岸自去,剩下船舱里二人都是有头脸有来历的,即便被裴萸一个人发现亦没什么大不了。他再不必刻意遮掩,于是亦沉默下来。

裴萸却是悠然道:“萧大人你在建章之外,似乎过得很是优游自在嘛,连少师回来了这许久,萧大人也没回来。”

萧长安没有随着顾逸回来,一方面是与李重毓议定过江朝觐的条件,另一方面,若非顾逸忽发急信催促,他本来将作为南朝迎接李重毓的特使,一路跟随策应李重毓,沿途遇见关防也好招呼斡旋。

听得裴萸如此试探,他只是笑笑,道:“长安只是按少师指示做事,风餐露宿,奔波于野,哪里及得上大小姐在京中富贵安闲。”

裴萸却似乎兴趣盎然,截断他道:“你从哪里听说我过的是富贵安闲的日子呢?我大部分时候都在军营里训练,如今在东宫当值,也是时而宫中,时而在外城巡守,没一刻得闲的。”

船舱内的阿秋却是越听越不对劲,裴大小姐这是认真拉起家常来了?

以往裴萸在她心目中,既有将门虎女的冷静英气,亦有高门贵女的矜傲,绝非轻易可攀上闲聊的人。反之上官大小姐玗琪虽然看似清冷如仙,实则可能平易近人得多。

萧长安似更生警觉,在乐府舞伎里口角生风的他,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

裴萸却似毫无所觉,再问道:“你在隐世宗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我曾听人说那里山清水秀,避世绝尘,想来你一定终年过着在山间练剑吹箫,幽然忘世的日子了。”

阿秋是曾见过萧长安算计人的手段的,又从顾逸处得知他是兰陵萧氏子孙,心知肚明萧长安年轻轻轻就有如此城府心计,行事老辣,从前过的断不是裴萸想象中生活。

她虽隔顾逸极近,却仍担心发声会被裴萸听到,不由得拿过顾逸一只手来,在他手心写道:“她在干嘛?”

以裴大小姐之尊贵,先是主动跃上这只船来,接着又主动找话题问东问西,显不寻常。

裴萸若是想知道些什么,按照她大小姐的个性,逼供可以有之,收买亦可以有之,最不可能的就是如今这般,亲自纾尊降贵下场来套话了。

顾逸却是瞧着那只被她拉起的手,微微一呆,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裴萸如今是怎样的心思,他自信约莫能猜准七八成。他虽然不近女色亦不容女子近他身,但活得久了,这点人情经验还是有的。

但却不好讲出来,因为大约连裴萸自己也尚未明了。她身为南朝第一军门的贵女,会忽然地这般被一个来自深山大泽之间的江湖浪子吸引,属实是意外了。

关键处在于裴萸一直在京城权贵门阀圈中周旋,那些纨绔子弟,王侯公子有真才实学的并不多,即便有,身上的锐气棱角亦早已被等级森严的家族门阀磨灭干净。

而萧长安不但是凭着自身本领选入飞凤卫,他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浪子,仍然有着少年的纯真和通透心性。

世故与洒脱,老辣与纯真,这些看似矛盾的特点综合在这样一个英俊风流的少年身上,那可真是少女们的一场灾难。

顾逸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萧长安曾向他表白他对阿秋的心意,心中立刻警钟大作地瞧向阿秋。却见她眼神殷殷,一副期待自己为她授业解惑的样子,并无其他杂念,心不由得放了一大半下去。

他想了想,依法拿过阿秋的手来摊开,在上面写道:“只是好奇。”

只是好奇?

阿秋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念了好几遍,再听听外边裴萸越来越多,越来越放松的闲话,再琢磨片刻,也就明白了大半。

飞凤四卫之中,上官玗琪和裴萸是一般的出身,没什么可好奇的。小樊将军樊连城生长于西北兵营,那和裴元礼的神獒营虽有区别,但本质亦无不同。

只有一个萧长安,他不仅是四人中唯一的男孩子,亦出身于与她们来历截然不同的江湖,亦造就他独特的自由与洒脱气质。

裴萸一连串的追问之后,萧长安却只更加沉默。

裴萸再问道:“你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萧长安终于意味深长地道:“我确曾去过很多城市,不过每到一地,我最喜欢逛,也必然会去的,就是当地最大的青楼。”

阿秋听得目瞪口呆,与顾逸面面相觑,却见顾逸神情亦不比她好多少。

无他,只因这话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口中,毫不掩饰地说出来,着实有些惊人。

裴萸必然也被这句话惊到了,一时半会竟回不上话来。

萧长安哈哈笑道:“不瞒裴大小姐,我今夜亦是从建章胡女最多的烟花之地落玉坊刚出来。做个江湖人的好处,便是不用受任何家规束缚,亦不用看爹或者叔伯的脸色,只要有银子,便可想做什么做什么。”

阿秋知他这话半真半假,真则是他还真是从落玉坊出来,假便是江湖人也得受师门规矩和一大堆师叔师伯的管教。尤其他隐世宗还是著名的名门正派。不过这番话用来吓唬一个尚在闺阁的裴萸是绰绰有余了。

顾逸却是眼光微动,不着痕迹地瞟过她面庞,见得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再度拉过她手来,在其上写“你不生气?”

阿秋错愕片刻,心想她为什么要生气?她揉揉额头,在他手上写上二个字:“假的。”这是说萧长安的话是假的。

顾逸若有所思地收回手掌,不再与她说话。

此时小舟上已然鸦雀无声,是裴萸始终没有再回答萧长安的话。

再过片刻,听得裴萸不动半分情绪地道:“你将船靠岸近些。”

萧长安想必立刻遵从了她的吩咐,因为阿秋当即感到船向一侧偏移而去。

船身一轻,随即便有兵甲衣裳破风之声向岸上掠去。阿秋不用看也想象得出来,是裴萸已然发力跃离了小舟,独自步行入宫去了。

阿秋便有些糊涂了:她不说了正好和萧长安一道入宫的吗?怎地放着船不坐,半道竟又要下船步行的?

顾逸却是心知肚明。

对于裴萸来说,今晚这般大胆地跳上萧长安的小舟,大约将是她生命迄今为止最为冒险的一次主动经历。她自己都未必懂得,她此时的心意。

萧长安的话是真是假已不重要,他就是故意令她难以接口,让她窘迫尴尬而再呆不下去。

作为南朝两大贵女之一,裴萸平日所面对的,都是公子少年的讨好逢迎,春风笑脸,何用她去主动找什么话题,更不会被粗俗无礼地抢白。

因此她一听便知萧长安对她是什么意思,若她还有一分高门贵女的骨气,便不会留在这里听他阴阳。而她果然也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便走了。

顾逸是君子,叹了口气。

萧长安已然钻入船舱中,重重松了口气,擦掉额上渗出的一缕冷汗,心有余悸地道:“总算走了!我可不想这般一直又出力又陪聊地将她拉去棠梨苑!”

又怪责地道:“那小子已然走了,少师也不出来说句话。我敢担保她只要一见少师这张黑得可以滴出墨般的脸,立刻便会知趣告辞。”

顾逸淡然道:“你应付得很好,不必我了。”

阿秋却瞧着萧长安,有些好笑地道:“从前你混在我们乐舞伎中间,从来口角生春,不知多么开心,为何今日要冒着开罪裴家的风险,待裴大小姐如此不客气呢?”

萧长安想也不想地道:“她和你们怎么相同呢?大小姐是一直要人哄着的,你们和我却是平等的。今日我不过两句话放肆了些,她便摔脸自去了,假若交情深了些,我怕是和别的女子多说一句话,她便想族灭我家了。这等小母老虎,长安自问伺候不来,还是早些开罪她为妙。”

阿秋瞧着他,却再笑不出来。她以为萧长安是疏狂惯了,视权贵如浮云,没想到他根本是将其中关节瞧得清清楚楚,这等对人心幽微的把握,她自己亦告不及。

顾逸看着她脸色,咳嗽一声道:“这种经验,经历多了便会了,不学也罢。你真好奇,可以请问左相,他知道的只会比小萧更多。”

萧长安立刻双目亮起,神色不善地道:“我现成的在这里,为何少师却教阿秋姐姐去请问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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