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座下,少师御者首座“天权御者”烈长空,亦是名动江湖的“天权世家”烈家子弟。
顾逸以往,从来不会这般直接插手到她的事务之中。
阿秋心中觉得顾逸开始与往日不同,却又说不上是哪里。
顾逸注视阿秋,轻声道:“你可知,争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秋想也不想地道:“以德服人,诚以接物,故此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她的眼睛同时便往手中顾逸所谱的那支《衍世宁》瞧去。
顾逸今日已是第二次被她逗笑了。片刻后他道:“我并没有这般教过你。那么,难道是兰陵堂主这般教你的?”
阿秋理所当然地道:“师父当然没有教过我如何争天下。我是刺者,又不是权臣诸侯。这是我二师兄常挂在嘴边的,他在道上的外号便是‘以德服人’。”
顾逸尽量绷住面孔不笑,淡然道:“若是他的传授,我便放心了。”
刑风堂主墨夷明月乃武林当代枭雄,水陆通吃,擅暗杀、逼供、黑吃黑等一系列操作。在武林中的名声之响亮,犹胜于阿秋这个只影独行的谪仙榜首。
阿秋知他必然还有话要说,故此静待后文。
顾逸收去笑容,正色道:“我也希望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不过以我这么多年实践的结果,争天下所需要得到的人心,与民众所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阿秋道:“有何不一样呢?”
顾逸淡然道:“争天下并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心,只须令盟友信任,对手恐惧,有这两种心态在,便可以了。”
阿秋明白了,道:“但阿秋看来,这是术而非道。”
顾逸深深瞧她一眼,道:“你能知道这点,再好不过。不过当今乱世,人人都是险中求存,若求大道治世,须待一个长久太平、大一统的天下。希望那一日,你也还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阿秋粲然道:“我便不记得了,师父提醒我便是了。再说,有师父在,何用我考虑这些?”
顾逸却是不答,片刻后才喟然道:“所有的和平,都是用战争换来的。”他目光再投向阿秋手中的《衍世宁》曲谱,苦笑道:“大概没有人想到,这一支《衍世宁》的背后,却正布局着杀机和争斗罢。”
阿秋于夜色中现身的地方,是建章东城的金光寺大门外。
此时夜阑更深,附近了无人踪,长街空寂。
“天权御者”烈长空落后她身后一二丈,担心地问道:“姑娘只身对十三影者,会否过于托大?”其实即便加上他这个天权御者,他也不觉得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烈长空只知此行是奉顾逸之命陪同阿秋向神兵堂十三影者传话,予以恩威必施的敲打,却并不知阿秋事先还须与十三影者做生死决战。
阿秋淡然道:“我若要他们继续听我的话,必须通过他们的此轮考较。”又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道:“我曾经多次与他们动手,自有应付群战的方法。烈公子只需一旁为我掠阵即可。”
烈长空不敢苟同地擦一把头上冷汗,心事重重道:“若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在下无法向少师交代。”
阿秋微笑道:“你是否并不知晓,我从前叫什么名字?”
烈长空只知阿秋是顾逸新收的弟子,亦是他唯一传人。至于阿秋之前的经历,他也只约莫知道她是乐府舞伎。
此次陪阿秋前来约见十三影者,他认为自己是代表顾逸出面,陪同他的传人来与兰陵堂中的神兵堂谈合作,完全没有料到还有动手这一出。
纵然阿秋是顾逸弟子,少师传人,她跟顾逸的时日也很有限,不可能几个月练出一个武学高手来。
阿秋始微笑看他,道:“我从前在江湖上的代号,名为‘荆轲’。”
伴随着烈长空瞬间变色的神情,阿秋已然向着长街当心的经幢飞掠而去,同时作啸,发出一声三变的兰陵啸音。
随着这啸音,街角、墙根、树下,同时闪现出白色人影。烈长空一瞥数过,不多不少,正是一十三个人。
为首的人斗笠遮面,身形宛如自幽暗中漂浮而出,声音平和地道:“上次一别,堂主无恙,真是可喜可贺。希望堂主这次能顺利通过考评。”
他又向阿秋身后烈长空瞥了一眼,道:“还望堂主不要坏了规矩,再度引外人插手。”
阿秋微笑道:“若我偏要如此呢?”
烈长空闻言一怔。阿秋方才刚说过,不要他插手,此刻却竟似故意挑衅那人的说话,他一时间不知其用意为何,也搞不明白自己是否应该插手,便有些糊涂了。
为首的蝎影依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道:“若堂主执意勾结外人,破坏规矩,那属下只能回报刑风堂,请墨夷堂主来处理了。”
阿秋微笑道:“是么。上次你们蓄意趁我功力未复的时机,在我落单时出手,若我将此事报上墨夷师兄,你们觉得他会护着你们,还是护着我呢?”
蝎影终于有了波动,他抬起头来,刻板地道:“属下那是循例考较。事先并不知堂主功力受损。”
有些事情,在兰陵堂是规矩也是默契。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能捅破。十三影是不是趁人之危,并没有证据可以确凿判定。即便是,或也算不上违反堂规。但是墨夷明月会站在谁一边,却是他可自由选择的。
而墨夷明月的名声,除了对外统一宣传的“以德服人”,内部还有一个叫“百无禁忌”。
他本身就是执法堂的堂主,至于他想要判谁有罪,端看他怎么操作。
当然,墨夷明月很少随心所欲,一般判决公正。但不排除他为了不让阿秋生气,拿十三影中的一二三人开刀。
不过说到底,这些都只是可能,而阿秋从前,亦一直是按规矩接受考较,从未这般地敲打过十三影者。
阿秋向前进了一步,不经意亮出右臂间的“刺秦”,笑吟吟地道:“我从前从来没有伤过你们,想来你们也不怎么感激。现在我功力刚复原,且恢复得亦不是太好,如果为了脱困,只能杀掉你们中几个人,想必师父也不会怪我。”
蝎影被她前进之势迫得倒退一步,其余各人亦不得不随之退后。只这一步之退,阵形便出现了些许纷乱破绽。
他此刻,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堂主阿秋,今日就是来破坏规矩的。
大概,神兵堂的规矩,从今日起便要改写了。
蝎影心念电转,叹息道:“我等身为神兵堂影者,只知忠于堂规,并无选择。堂主要如何,那便如何罢。”
阿秋手持镂月,凝聚剑意,目光变得闪亮迫人。
她的剑法,严格来说并非出自顾逸传授,而是武学大成之后,拿到一样兵器,自然便知道如何拈其轻重,从哪个角度,走哪种轨迹出手。
刀用于斩,剑用于刺,这是兵器的天性。
顾逸于她有点拨之功。而她受影响最大的,还是中秋宫宴上亲自所见的,上官玗琪的冰篁剑舞。
剑舞与剑术不同,是其用法不同,但其行剑的节奏、出剑的方法,剑身角度的调换,与步法身法的配合,已然都在其中。
此刻阿秋感触最深的便是,剑乃百兵君子,果真不假。
即便于生死须臾的决斗之中,剑客也自有其洒脱超逸风度,那是与刺者一击必中的决心、杀手招招要命的打法显著不同的气质。
非独人能炼器,器亦能炼人。
阿秋手中“镂月”缓缓掣出,而在剑身完全掣出之前,十三影者人人均紧盯着她手中的镂月,无人敢动一分一毫,更遑论发起攻击。
皆因她周身气势与剑势合而为一,锐意升腾,整个人便如一柄刚出冶炉,毫光流动的宝剑,没有人敢撄其锋芒。
其实十三影若一拥而上,她一柄剑,速度再快,也无法同时攻击这么多的人。
但人剑合一浑然无缺的境界,给他们造成的心理压力,便是谁先动手,谁便会先承受“镂月”凌厉无匹的攻击。当然,其代价就是性命。
神兵十三影齐出的情况下,其中的每个人几乎是从来不用考虑丢掉性命的情况的。
但今次不同,因为阿秋已经有话在先。
她要拿人开刀。
首当其冲的蝎影,感到的压力最大。
他几乎想也不用想,便能知道,阿秋今日若要杀人,首选对象必然是他。
他几乎是含糊的,茫然地想起,以往那么多次考较,他都是遵循堂规行事,从未思考过一分一毫的变动的可能性。
他怎么没想到过,堂主有一天会掉过头来,必杀他而后快呢?
大约是因为兰陵堂如此这般的机制存在已经足够久,久到他忘记了还有其他可能。
若他今日便会死,遵循堂规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还未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一剑掣若闪电惊雷,已然在他身后绽开,将他身后其余十二人整齐与他切割而开。
他甚至不知阿秋何时闪到他身后。
十三影向来同进退,可蝎影蓦然发觉自己已经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
他大惊之下,反手想要制敌,喉间已然被一线冰冷锋锐抵住。
刺者对于刺器都有天然敏感,他此刻感知得到的,便是刺秦浓郁的古兵之气。
右手“镂月”,左手“刺秦”,加之阿秋的身法,本就是天下无双的快若鬼魅,此刻更是被她发挥到了极致。
蝎影在刺秦细细锋芒抵于喉部压力下,被迫缓缓跪倒。一刹那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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