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消息如晴天霹雳,在大殿之中炸开,即便连阿秋,也是惊震至不能言。
但阿秋心头剧震之下,立时明白了为何裴萸和樊连城无法上场。
裴元礼遇刺不知生死,此事虽目前尚未公开,但建章师要面临紧急人事交接了。裴萸自然是暂代裴元礼的最佳人选,而樊连城作为新一代军人中最有威望的后起之秀,多半也因此事被调去分掌军权。
关内侯李重毓即将抵达京城,十数万的南朝中央军建章师,绝不能于此时失控。
否则,谁也不知会否由中央军哗变,进而变为宫变、政变。
这也是今晨顾逸瞧着她虽似有万语千言,却什么也没多说的原因,皆因他需立刻赶去大殿朝议应对。
裴萸和樊连城能否上场反而是小事了。谁此刻还有心情看乐舞呢。
孙内人嗫嚅道:“如只剩五人,《衍世宁》怕很难拿得出手了。”
她昔年曾见过乐府龟兹部排演的《天宫伎乐》,数十身姿玲珑曼妙之胡姬身着彩衣,手捧莲花旋舞而入,场面极其盛大欢乐。
安道陵沉声道:“乐府不能退怯。”
无论此时人们有没有心情看乐舞,都不是身为南朝中央最高音乐机构的乐府退却的理由。
国之正音,理应在人们最彷徨恐慌的时候响起,涤达人心,以正视听。
而在王朝面临动荡时,决定它最终能否稳定度过的,是人心是否合一。
一直神色淡然雅逸的上官玗琪忽然道:“玗琪有个建议。”
安道陵表情凝重地道:“大小姐请说。”
上官玗琪道:“此刻武将必然人人有事,可从文官中问,有谁是通乐律,兼会舞的,替上她们二位的位置。虽则可能很难,但问过总好比在此发愁。”
安道陵现出恍然之色。诗书礼乐御射为君子六艺,亦是世家子弟所必备的修养。满朝公卿大多都是贵族门阀出身,即便如今贵族习舞并不多见,但也难免有如上官世家这般世代传习剑舞的家族。
他们虽然不会像舞伎那般有千锤百炼的基本功,也不会像武林高手那般踏步运身浑然无隙,但也可以代表南朝雅舞传承的最高水准了。
安道陵拱手道:“事不宜迟,百官正在御前朝议,请大小姐此刻便去太乾殿一问。”
走了一个上官玗琪,却不影响阿秋、张娥须和崔绿珠三人应钟声踏鼓面而作的练习。《衍世宁》中,“舞”的展示部分,还是以她们三人的表现为重头。
张娥须和崔绿珠亦不愧为自幼苦练,千挑万选出的佼佼者,无论是舞感,还是将一身之形神气韵,贯注一点的表现力,皆令人击节赞叹。
在这方面,即使阿秋亦不如她们般如抽丝剥茧般,节节精到。阿秋自然也有她独特的身法呼吸韵律——但那更多,是得自刺术的轻捷灵动。
但当三人一起于鼓面起舞时,这风格上的差异,却并不明显,皆因每一式内,孙内人为三人编排的动作并不相同。
由此亦可见孙内人眼光的高明。如若人手实力不整,简单的回避弱点的方法,便是让每个人展现的动作序列各不相同,视觉却自有统一。
她们三人练习时,萧长安便在一侧抱着双臂,笑吟吟地瞧着。
但不过片刻,便被薛红碧发觉他在躲懒,立刻以竹板赶去偏殿练自己的部分。
萧长安笑着告饶道:“薛教习,我自己练没人帮我看,我是不知道姿势是否工整好看的。不如你留下,在这里陪我?”
薛红碧杏目圆睁,气得几乎要笑出来,回答他的便是直接抽向膝盖上的一板子。
以萧长安的身手,明明可躲过,却故意不躲,只大声道:“哎呀,此时教习若是将我抽得骨折了,明日怕是又要少一个人手了。”
逼得薛红碧竹板将将到了他膝前,又生生收住。
萧长安似笑非笑斜睨着她,故意柔声道:“薛教习还是待我好些儿罢,裴府如今出了事故,你今后长久都是宫里的人了,大伙低头不见抬头见,您何必非同我过不去呢?”
薛红碧怒极反笑,提着竹板指着他道:“你再敢多瞧一眼我们的舞伎,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萧长安立即连称不敢,笑着自去练功了。
薛红碧回来主殿,直叉着腰抱怨道:“安公收徒怎不问问人品的,这孩子……”碍着安道陵在场,她不敢再多说,只咕哝道:“连石长卿当年,也不似他这般爱撩拨。”
孙内人早听见了偏殿里薛红碧和萧长安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角,心想可不是。
一代箫王石长卿从前风度翩翩,深情款款,但那深情可并非对着每一个人。
大多数时候,他甚至是孤僻不群,目中无人的。
若说深情,他那深情大多是对着他的箫、笛乐艺罢了。
若平时见到她们这些乐伎,他多半是直接无视的。
编钟架后,儒雅随和的安道陵却是怔了一怔,唇边浮上一丝苦笑,道:“他还是个孩子,二位教习多担待罢。”
他自己生平对女子极为拘谨,而萧长安的师尊,隐世宗宗主厉无咎亦是一派野逸淡泊,从不用心在这上头。他也弄不明白萧长安这脱略风流的性子是随了谁去。
至于长大会不会改,也难说得很。但无论改或者不改,萧长安是定然不会受他约束的,安道陵这点心中清楚得很。
萧长安的天性,根本不会受任何人约束。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练习完毕刚从鼓面跃下,旁观两位长辈对答的阿秋,亦蓦然想到了这一节。
萧长安。
烈长空提醒她之时,明明白白说的是:“你自己身边的朋友,你还是小心些罢。”
但她漏掉了萧长安。
为何她会单单漏了萧长安,大概是基于刺者的本能。她对于一切隐含有危险的人,都本能不会将其视为朋友。
萧长安一开始出现,就令她觉得诡异莫测,透着莫名的邪魅。
萧长安从未对她不好过,反而多次在她有危险时出手相助,这大概便是烈长空亦觉得他是她朋友的原因。而烈长空若有此印象,当然是从顾逸处得来。
去江北约见李重毓时,顾逸曾单独带萧长安去。
这显示萧长安之于顾逸,并非普通飞凤卫那般简单。
只有萧长安,是与她和顾逸都有交集之人,而且关系似乎都还颇深。
阿秋毫不怀疑,以萧长安隐世宗高足,和安道陵弟子的身份,外加手持天机令的背景,以及他与顾逸的距离,他绝对有能力伤害顾逸。
就如她也有能力伤害顾逸一样。
只有信任的人,才能伤害自己。
是她一直忽略了他。
殿外响起不徐不疾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共有三人。
还伴随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朗朗笑语。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又是谁?
此刻无论内朝外朝,形势吃紧,乐府虽远离政治争斗,亦受波及蒙上了一层阴翳。还有谁能于如今形势下,这般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言笑宴宴?
但阿秋只听了那光风霁月、朗若曜日的声音两句话,便对来人身份猜知了七八成。
而心中所悬,亦放下大半。
当得此刻,还能谈笑风流,闲着没事的,除了她那个“三寸之舌,雄于百万之师”,巧舌如簧、巧言令色,一无是处,废话连篇的大师兄,高高在上的左相大人,兰陵堂的一言堂主、玉面留侯公仪休,还能有何人?
不过公仪休人虽废物,乐律造诣是不差的,他自幼从师父万俟清学笛,腰中玉笛“雪龙吟”,在如今的青楼艺界还是很有名的。
长相身高,也过得去。毕竟兰陵堂中除了师父之外,他便是遐迩驰名的第一美男子,否则也不会被称为“玉面留侯”。
武功也还凑合,谪仙榜上第三名,兰陵堂中排第二,就在她阿秋之后。
这样一想,她大师兄似乎还挺多优点的,除了废话多了点,处事婆妈了点。
就不知被上官玗琪临时征伕而来的,还有哪个倒霉鬼。
毕竟此场献舞,成少败多,但是于整个宫廷国宴上呈献,如出任何意外,传言绝不会管你是练了几天,人手是否专业,时间多么紧迫。
失败便是失败,丢了国家的脸便是丢了国家的脸。
阿秋自问她和张娥须、崔绿珠三人出纰漏的可能不大。毕竟在舞部,由两位前朝班首的薛红碧、孙内人朝夕训练了这些日子的功底不是白费的。
萧长安、上官玗琪这两位飞凤卫者,经过之前的几天练习,应付他们的差事也没什么问题。
问题最可能出在这两位被临时抓伕而来的新人身上,因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天时间。
但大师兄公仪休,阿秋还真不怎样担心他,皆因从小到大,就没见过有什么事情是能难住他,让他混不过去的。
哪怕是一套剑法半年没练,师父说明日考核,他能一夜之间捣腾过关。
一本从来没讲过的书,到他手上翻一遍,他便能说得头头是道。
其旁征博引,论证详实,是令原作者也会怀疑“我真的有发表过这个观点吗”的程度。
一言以蔽之,天底下就没有兰陵堂大师兄糊弄不过去的事情。
但阿秋很怀疑,朝廷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才否。
果不其然,第一个跨进殿来的,是面沉似水的上官玗琪。
她只向着安道陵拱手一礼,示意事已办好,便再无一言。
上官玗琪清冷超逸是真的,但面带怒容却不多见。因炼气者一般心气平和,并不会有多余情绪。
阿秋替她那聒噪不断的大师兄捏了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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