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灵猿刺法

其实,阿秋也不是没有不伤人的办法,而这方法亦很简单,就是不出刺秦。

但少了兵刃之利,光靠近身缠斗,拳、掌、指伤害都有限,而她的优势亦会大打折扣,发挥不出刺秦在手一半的功力。

这也是为何第一次夜空被顾逸拦截,掌心就挨了他一记玉衡。而在栖梧废宫与褚元一对战,亦无必胜把握。

心中本无杀意,则招招都不致命,易落下风。

当顾逸放开她的穴道,阿秋终于自榻上立起,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忽闪着美目道:“顾少师,我不用兵器便可以不伤人。可不伤人,我如何打得过你?”

顾逸喝道:“自己想!”不等她反应,玉衡已经挑劈而至,直击她胸前“膻中”大穴。

他曾领兵疆场,深信兵法自实战中来,找捷径最快的办法就是置诸实战。

膻中位于胸膛正中,是气脉运行重要穴位,又在心之前方。如被击中,非得重伤吐血不可。

顾逸若是用掌,绝不会去击她膻中,因他恪守男女之别。但此刻以玉衡遥击,则无此避忌。

阿秋叹了口气,当胸五指如电,弹于玉衡前端。玉衡接连颤动,被卸往一侧。

同时,她借着玉衡掠开之际,钻入空门,蹂身而上,几乎整个人伏卷入顾逸怀中,一掌也向他胸前拍至,另一掌斩落他肩。

实则她与司空照也是这般打的。近身格斗,手、足、胯、腰、肩、肘,无不为武器,交缠相护,招招相接。

顾逸却是显然没有过与人这般肌肤相接的缠斗经验,她足下跌,腰缠抱,双手盘绞,须臾不离他身体。他眉头已经拧成了个“川”字,收回玉衡挡她胸前一击,同时以肘一带,侧肩将她轻撞开,皱着眉道:“你难道就不能,放尊重些打?”

阿秋颇为尴尬,以往倒是没有这个不尊重的嫌疑。她长虹一击之内,顶多三招,对方就死了,而死人是不会抱怨她非礼轻薄的。

顾逸随即想起一事,突然皱眉道:“你在门中学武时,难道你师父也是这般与你过招?”这一喝问极为严厉,连音量都提高了三分。

阿秋笑道:“那倒不是,这是我自创的。我是向一只大猴子学的。”

她幼时在山中,曾与猕猴为戏,那时有一只猴王,常常与她打架,猕猴其身极灵敏,双臂缩举自如,打起架来扭抱一团,只在身前方寸须臾之地。阿秋因而学得身法极其灵便,在其臂间身后穿梭裕如,后来猴王也打不过她了。而她师父万俟清觉得她这身法极其适合刺者的近身格斗,便传以匕首刺术相结合,名之为“灵猿刺”。

顾逸神色稍霁,道:“人与禽兽不同。你不可用禽兽的战法。”

阿秋吐了吐舌头。心中想的是,打架么,都是为了赢。她倒看不出这点上人与禽兽有何不同。

顾逸沉声道:“礼乐御射书数为六艺,而六艺之中的‘射’便是武事,习六艺乃君子日进之道,所以武事亦不可不讲规矩。”

又问道:“习武为何?”

阿秋想也不想道:“为杀人。”

顾逸正色道:“错。内为修身,外为止干戈。”

他将玉衡横过胸前,自左及右横跨一步,真力弥发,身形便自然化出渊停岳峙的气魄,如高山巍巍之势。

就在这一步一站之间,阿秋有种感觉,整个空间的气场,都变得不同了。

深远安静,是太极方生,混沌未开之象。其间有生气初萌,隐微极妙。

顾逸凝视她的眼神,深邃明亮安然。仿佛自天地初开以来,他便是这般的望着她,可以一直站到永远去。

阿秋忽然道:“顾逸,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顾逸神情不动,左足踏前一步,双手环抱胸前,平端玉衡。

是混元而分阴阳,一静一动,一虚一实。天地轮回岁月,生生不息,皆在这一掌一尺之中。

玉衡再度向阿秋点来。

阿秋双掌错分,前探掌如兰花般美妙开放,破入顾逸的气网之中,按上玉衡前端。

顾逸玉衡被她击中,忽觉得一股纯正无比的大力撞来,不由得略退一步。

阿秋的一双美目倏然亮起,另一只素手已不期而至,以美妙无比的姿态,翻覆起伏,由掌变斩,直截向顾逸的左腕。

这双掌攻击前后配合奇妙无伦,且暗含风雷乍起之势。而且步法配合进退合一,极有正宗武家传承风范。

顾逸轻喝道:“好。”一连间进击十余次,均被她以精妙无比,又有横绝气势的掌法拦下。

阿秋却越打越觉迷糊。这掌法竟然源源不绝,自动从她心中流出来,心到意到,随机应变。起初还有些生涩,但越打越是流畅,虽然来回只得三十六路,却有气象万千之感。

而且,这掌法还甚是熟悉,像是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顾逸翻腕,将她的手握于掌中,沉声道:“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什么?

阿秋晃晃脑袋,看着那只被顾逸握住的手,似不相信地瞧着自己手掌,道:“这是什么掌?”

顾逸轻轻道:“褚元一的‘风雷斩’。”

阿秋将手掌自顾逸掌中抽出,满面诧异,不可置信地道:“栖梧废宫的那元一姑姑?我怎么会她的风雷斩呢?难不成我和她打了一次,就能背下来她的掌法不成?”

她又是吃惊又是不信,举着自己双掌反复瞧看。脑中逐一回忆对比自己方才的身法拳势,与当初元一姑姑所用的掌刀,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刚才所用的武功,虽然不如元一姑姑那般凌厉狠戾,功架十足,但确系同一套掌法。

顾逸看她眉间苦恼神色,沉默片刻,最终道:“其实,褚元一教过你的。”

阿秋像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议之事,张口结舌道:“那位凶神恶煞的老姑姑教过我?”她摇摇脑袋,思忖半晌,最后却把目光投向顾逸:“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方才的问题,就是那一个。

“顾逸,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顾逸有些恍惚。

他曾经种下的因,如今开出花来,还是一朵聪明又漂亮的美人花。

但是,他从未想到过有一天,她会对面叫他的名字。

……很久了,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她胆子真大。

无以名之的念头搅动着他的心。他忽然觉得,从前那些过往,她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损失。

就当重新认识一次,也很好。

他低头垂目,还玉衡于袖中,轻描淡写地道:“不如,你去问你师父?”

阿秋哑巴了。

兰陵刺者没有过去。

师父曾说过,过去是前行路上的羁绊。既入兰陵,从前那些事,便抛去了吧。

师父又补充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你们的过去,若是非常幸福,你们此刻,也决不会在兰陵堂中。

于是公仪师兄、墨夷师兄和她一起,默默地垂下了头。

为自己的过去默哀了一柱香。

有轻微的咳嗽声,伴着加重的脚步声自远及近传来。

听声音很年轻,足下落地不重不轻,气息极长,是一位内力悠长的高手。

阿秋还在发呆,已被顾逸眼疾手快一把抱起送到床上,并反手一掌,四面帷幕纷纷垂下,挡住人视线。

阿秋有点发懵。金陵台,不是他的地盘么?他这是怕谁看见?

旋即又想起,此刻自己可是皇宫通缉犯。顾逸不想让人看见她,也是对的。

阿秋静卧在被中,将心跳与呼吸都降至若有若无的状态。

她纯以听觉,勾勒出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高手从容步入房内的情景。

那人仿佛还往床上看了一眼。

他不可能察觉得了她,应是进来之前,听到顾逸在与人交谈,故刻意咳嗽扬声示警。

阿秋蒙着被子,尴尬至极。

这就是传说中的,你知道我存在,我也知道你存在,但我们都得装不知道。

一个潇洒明快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这是主人三更时分突然索要的,光禄寺于三日前拟定的,中秋蟾光宫宴的仪礼流程图。”

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应是顾逸正在检视。

那年轻男子又道:“光禄寺卿大人正在值夜,非常吃惊,不知道主人为何深夜忽然想起要看这个。”

顾逸身为少师,向来不管这些繁文缛节年节仪礼,即便他是太常寺卿,亦从不会去管具体的祭祀仪程,自有太常令、史去研究细节条文。

顾逸却并不回答,只是提笔道:“于此处加一句:今国事清宁已久,宜恢复先朝歌咏礼乐之事。让乐府舞部于蟾光宴上献舞。就用——”他略一思忖,道:“前朝《白纻舞》。”

又道:“同时抄送太常寺,传达乐府。”

顾逸处理事务一向便是如此,从不拖泥带水,让其他人猜测他意思,亦不给人以含糊操作的空间。判断、结论、执行步骤一步到位,手写口述,以便下属清楚转达和执行。

那年轻男子心悦诚服地道:“主人无论处何务均是条理清晰,亦不给人质疑机会。”

顾逸写完封好,头也不抬地道:“送回去吧。”

年轻男子领命退去,退前又似不经意地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

阿秋在被中听得,却倏间明了顾逸的用意。

中秋宫宴需要献舞,那么至少宫宴之前,黄朝安不能再将舞部伤筋动骨。

可中秋之后呢?

顾逸像是明了她心中所想,在床外淡淡回答道:“被看见,是得着公平的第一步。“

“被重视,则是第二步。”

“舞部需要以自身的才艺,来赢得朝廷上下所有人的心,才不至再度沦落到任人鱼肉的边缘境地。”

“我说的,不是一两个高位者的心,那只会造成偏私与利用。我说的,是所有人的心。因为,众人目光所聚之处,才会有公平与光明。”

阿秋发愣片刻,决定问出心中疑问:“顾少师,你为何要容让宫中有舞部这种存在呢?甚至于,为何要有乐户这种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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