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问得很直白。
乐舞乃色艺娱人之道,而乐户多因犯罪而没入官。即便是犯了罪,惩罚的方式亦有很多种,为何让同样生而为人的男子女子,从事这种如笼中鸟般供人玩赏的工作呢?
刑为惩恶,但若那刑只能使人沦落到更下乘的地方去,那刑又有什么意义?
顾逸于那一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执政。
因为他以杀伐立身,当年以宫城血流飘杵的代价,尽诛横州叛军近万人,又将怀有野心的诸门阀株连下狱,斩草除根。建章朝野震动,各方势力均心有戚戚,收去蠢蠢欲动之想,才顺利有了谢氏君权的确立。
而从此朝廷之上,各门阀代表对他的政令,即便不满,也是委婉试探、饰词揣摩。
没有人知道,顾逸其实并非不能接受质疑和异见的人。
只不过出身高门望族,爱清议玄谈雕饰虚文,实则无勇直撄锋芒的士大夫们,对他的杀伐决断留下了惯性心理阴影而已。
若是可以,他其实希望有人能与他开诚布公,坦率直言。
他并不喜欢所有人屈服在他的权力和威压下的感觉。
他听得自己温和地道:“首先是,我的确顾不过来这些事。”
“自本朝建立以来,我大部分时间忙于稳定局面,其中核心,就是铲除门阀,还田于民,减轻赋税和军队支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句话里,都是血雨腥风的较量。
“我无暇顾及这些行政琐务。直到今年我才兼领了太常寺卿。可是阿秋,太常寺下辖太学、太医、太历、太乐四署,这还是建制不全。四署之中,太乐署管辖乐府,而你所在的舞部,是乐府三部之一。”
他缓缓道:“如是先朝乐府鼎盛时期,一个乐府便近万人。其中良莠不齐,沆瀣一气,我不是都能知道,也不是可以每一件事都一一过问的。”
阿秋听着顾逸娓娓道来,亦有些发怔。
他一向清冷严峻的声音,那样温柔,却是熟悉的感觉。是否从前也曾有人这般,耐心地与她交谈,教会她一切尚不甚明了的世事?
“其二是,我之所以要重提乐府,再召乐伎,最终是为了太乐署正声雅乐的重兴预备人才,而并非为了令乐伎以色娱人,佐酒取乐。
“我想,这亦是先王将犯罪之人徙为乐户的本意,以乐教的日日训练、教化陶冶,令罪人思过向善,而非是为了将他们打落以色艺侍人的深渊。”
他没有说出的是,不过,这一切都不易为。它将是一步一步,革故鼎新的结果。
需要制度的改变,亦需要乐舞伎们自身的不甘堕俗。
阿秋以美目凝视了顾逸半晌,轻声道:“愿少师壮志得酬,马到功成。”
顾逸曾被很多人以崇拜的眼光注视过,却唯独不习惯被阿秋这般看着。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阿秋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顾逸少师住在崇极殿金陵台,崇极殿在内朝最重要的中心建筑式乾殿的右翼——这她还是入宫前背地图时背下来了的。毕竟少师顾逸也是朝廷头一号人物,他的居所哪能不记。
顾逸见到阿秋美目流动,似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只当她是心事被他当面戳破,反应不及,他向来君子之风,自也不会穷追死问于她。
他只是背过身去,似略一踌躇,最终,还是自怀中取出一物,反手递给她。
此物乃是一块铸铜令牌,上寥寥数笔螭云纹,以及山影仙鹤月轮之状。因一直在他怀中之故,触手便带有他的体温。
顾逸低声道:“这便是我的‘少师令’,持此,你可以自由出入内宫外朝。但是——”他声音又严厉了几分:“你只可以用它找我,别的都不可以,记住了吗?”
阿秋怔怔地将令牌接在手中,心中想起一件事。
传说少师顾逸有一批专门为他办事的人,名为“少师御者”,出入宫中无虞。大概,他们所持的,便是这少师令。
而方才进来讨顾逸示下的那年轻高手,应该就是少师御者的首领,被称为“铁索金鞭”的天权御者烈长空。
可是她拿的这少师令,他已明言除了找他之外皆不许用,那找公仪休也是不可以了。那她拿它还能做什么?天天找他喝茶么?
阿秋虽然多行权变,却也是一诺不悔之人。顾逸给她少师令是信任她,说不许她用来做旁的,她便不会做。
但这样接了少师令,就等于白欠顾逸一个人情了。
说起来,今日欠顾逸的,还不止这一个人情。
他将她与司空照决斗之中解救出来,带来金陵台,又不动声色替她将舞部危机押后,还被她刺了一刀。现下要再收他的少师令,那便是第四件人情了。
阿秋身为兰陵堂的神兵堂主,从未一天之内欠人这么多人情。
不但不好意思……且,还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这感觉很怪异。
她不知如何谢他。
于是,阿秋决定顺从自己的天性和本能。
她自顾逸身后,轻轻地,环抱住他,将头挨在他身上,蹭了一蹭。
长大之后,她甚少有需要向人表示感激的时候,而小时候,她便是常常这般的蹭那只猴王,以及她的——师兄们。
兰陵弟子情同手足,加之那时都是小孩子,挨了师父的打也会抱成一团。
顾逸却是全身剧震,几乎不可思议地,就要转过头来。
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就这么由她抱着。
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既惊愕,又有些……混乱,甚至还有一点点,喜悦?
他感觉得到,她对他近乎本能的依恋和信任。
可这……合宜吗……
还未等他想清楚这个合宜与否,阿秋已然离开了他的身体。
她果然只是要抱上一抱。
与小时候一样。
他听得她的声音轻轻地道:“我可不可以,不要少师令,而是请你替我做一件事?”
顾逸感觉还是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不要少师令,反而是要他做一件事……她怎么那么傻呢。有了少师令,她不是可以请他做好多件事了吗……
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含糊地道:“是什么事?”
阿秋为难地道:“我现下困在宫中,没法向我师兄报平安。我想请你找人替我去尚书省传个话。”
顾逸双目倏然亮若闪电,仿佛一瓢冷水淋在身上彻底清醒,苦笑道:“传什么话呢?”
她的师兄原来在尚书省。顾逸把尚书省里大大小小年轻年老的官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已经将这个人选猜得**不离十。
阿秋道:“就说个‘好’字,就可以了。”
顾逸不解道:“就说个‘好’字,他便知道是你?”
阿秋含笑点头:“他会知道。小时候我们一起猜拳做游戏,我和他约定的暗号就是‘好’或者‘不好’,只要说这个,他必定知道是我。”
一念及公仪休,想起自己在舞部被黄朝安刁难,被孙教习打板子,在显阳殿与司空照打架,而公仪右相大人的屁股也不挪动一下,安坐如山,阿秋忽而恶向胆边生,狠狠地道:“不,还是给他传‘不好’。”
她本来就过得不好。是很不好。唯一的好,是因为有——顾逸。
她再度望向身前沉默着的黑衣背影,心中泛起一种极其信任、极其温暖,还有……异样甜美的感觉。
顾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本就缜密多智,事情前后一对,便明白了阿秋为何不要少师令,而要他传话。
她今晚冒险跑出来,本意应该就是去前朝尚书省找她师兄的。
毕竟亲疏有别,他这个不过见过一两次的外人,自然不会是她求援的第一选择。
是他误会了。
他转过身来刚要开口拒绝,却碰撞上她那双明澈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睛,一时间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
他其实想说,让公仪休知道她与他顾逸有关系,对她未必是好事。
顾逸最终叹了口气,道:“好。”并且,随手将少师令揣回怀中。
她有公仪休照应,加之“不好”二字带到,公仪休必然会想办法保护她,也就不必他再操心了。
阿秋却郑重向着顾逸作了一揖,忽闪着明亮的美眸道:“今夜阿秋误以‘刺秦’伤了少师,又多次连累少师帮忙。此恩阿秋铭记心中。他日——”
她咬了咬嘴唇,道:“他日少师可向我神兵堂提一个要求,无论这要求为何,我神兵堂都必定为少师办到。”
顾逸忽尔见她这般拘谨严肃,颇有些不习惯。
加之知道她本不是来找他的,亦有种奇怪的自嘲心情。
因此,他顺势弯下身,突如其来地,与她面对面,唇边溢出一道莫名的笑意,盯着她道:“要报答我是么?那么,留下你的额间花,作为信物可好?”
同时,伸手便向她的额间摘去。
如非她额间花饰下,早年他种下的“同心花”,他也不会一直对她所有的动向了若指掌,以至闹出今夜这场误会。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除去。但他此刻想亲眼再确认一下,那痕迹此刻形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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