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想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约在她决意辞去大衍廷尉之职时,就是如此了。
裴元礼不过令得她的生命,多延续了十来年而已。
一个人不想活,自是因为看不到人世间的希望,世间亦没有任何支撑她积极生存的意义。
曾经一度,裴元礼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借口,而到现在,连这个理由也没有了。
说到底,穆华英和她们,都是伴随着整个王朝而成长起来的那批人。但飞凤四卫之中,权力之后的阴暗面,以穆华英承担得最多。而看过太多阴影的人,便难以对世间怀有希冀。
白发飘拂的顾逸灰眸森然环视一周,见穆华英已被制住,冷哼一声,抱着阿秋便要向外纵去。
竟是谁也不搭理。
李重毓疾呼道:“恩人且等我一等!”
顾逸转过身来,神色不善地道:“我已救了你,难道还欠你什么不成?”
李重毓略一犹豫,道:“不敢。不知恩人接下来要去哪里,重毓想与您一道同行。请先容我在此拜祭父亲,三拜之后即可出发。”
顾逸傲然道:“不必!”
李重毓又道:“恩人自不必任何人相帮,可阿秋她伤得极重,若与我朔方军同行,治伤也方便一些。”
顾逸灰色瞳孔中毫光流转,瞧了一眼怀中的阿秋,立住身形不动,便是默许。
此刻随谢朗而来的所有人才知,此地之为武圣祠,却为祭祀李明远而立。
萧然夜风掠过神前牌位,众人定睛看时,那上边赫然题着“大桓关内侯李明远之位,中书令上官谨立”一行字,年代久远,字多斑驳脱落,却仍可辨认得清。
其实这段前朝故事,在场之人即便未亲历,亦大多都是听说过的。
此刻祠中破敝,并无香火纸钱,而随谢朗匆匆赶来的这行人亦没有人预备下这个。李重毓向着神像跪下,叩首了三次,沉声道:“父亲,重毓此来,已为您手刃仇人,当初欺我父子之人,此刻皆已不在人世,您在天之灵,亦可得安息了。”
但他语意之中,殊无任何欣喜。
当年金銮殿上做出决策的人,废帝司马炎早已死于桓末叛军屠杀,而中书令上官谨,在为李明远立祠题字之后,亦终于自尽于此。大桓盛世一文一武两位名臣,不得不先后陨落此地,究其原因,终离不开那位乱政的昏君。
当初执行不救之令的裴元礼,也已在今夜死于他手。
往事虽已翻篇,留给后人的怆痛,却并不会因此削减分毫。
谢朗挥却其他人拦阻,站着对李明远的神像一拱手,郑重道:“先辈以性命换来的和平,谢朗须臾不敢忘。愿将军不计前嫌,庇护我南朝生灵,使汉统天下,绵延无尽。”
李重毓站起来,却瞥见神案上放着一块花纹粗犷的方砖,其上隐有人物云纹,而其边角,似因经人长年摩挲,已变得颇为光滑。
此物散发的气息,与武圣祠中破敝灰败久无人气的气息完全不同。它必是新被人拿出来的。
顾逸只瞥得一眼,淡然道:“这便是当时遗失的那三块汉砖之中的最后一块。”
李重毓将其拿在手中,默然片刻后,却将其递给谢朗。
他十三岁时随父入朝,亦曾见过那三块汉砖形制,但当时少不更事,印象已经模糊。
若说对其上的图画人物有印象,也是今夜阿秋率众舞姬所作的盘鼓之舞,再现了当年汉砖上的雄浑飞腾气象,令他一瞥之下便觉得眼熟而已。
这三块汉砖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轶事,他自然也已听说。李明远当初赠送这三块砖给皇后,却为皇后所轻视弃置。阿秋亦曾告知他个中详情,并言及她们的《衍世宁》的汉代舞姿的还原,所据乃是安道陵拓印的图本。皆因三块古砖原物中,“单于和亲、千秋万岁”都已找到,唯独“与天长侍”却下落未明。
而它此刻却出现在这里,其意义,却唯有李重毓方知了。
在他和阿秋、万俟清进入此地之前,在这里徘徊的,唯有素柔花一人。
当年自上官皇后的栖梧宫盗出这两块砖和牵机散的,必然就是她。后来以此设局,破坏李重毓与南朝关系的,也便是她。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这些举动之中,除了意图对国势时局的掌握和控制,亦有着对某一位南朝女子,深深的妒忌之心。
而最终她将这块砖留在长江之南,李明远殁身之地。
是李重毓宁死也不愿求助于她这个母亲的决定,又或者是她醒觉自己其实亦会,在利益攸关时放弃李重毓这个儿子。
也许从一开始便没有爱,自也再无必要执着。
留下的这块砖,是素柔花最后的清醒。
谢朗自不会动手来接,而是他身侧的兰台令赵灵应双手接过。
她瞥一眼其上仙人自空而降,云车相迎之状,亦是神情微怔,似在那一瞬间,进入了往事如梦的感慨里。
但她很快醒觉,道:“谢关内侯找回此砖,妾必奉送至乐府,令此三砖回复完整合一,以彰朔方军两代侯爷与南朝的情谊。”
顾逸眼见得李重毓已然拜祭完毕,立时旁若无人地,抱着阿秋向外而行。
此刻大多数人并未认出他是顾逸,皆因他那一身奇异的气质,和妖异的形容,根本与素常冷峻端严的少师大相径庭。人们看人,通常的第一印象是气质,而他此刻似乎全身都是银光弥漫,根本看不清楚容颜,亦没有人敢仔细盯着他面貌打量。
唯独谢朗出声喝道:“你要往哪里去?”
谢朗不喝倒好,这一喝之下,倒令他身侧众人面面相觑,皆生出奇异之感。
怎么陛下,却认识这个妖仙般的人物么?
顾逸身形微滞,头也不回地沉声道:“我往哪里去何须你管?我欠你的么?”
他方才回答李重毓,亦是这一句。这意思却只有谢朗和李重毓清楚。
顾逸为天下奔波出力,为南朝竭心尽命,这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却不欠任何人的。他若不想再管这些事,谢朗亦不能向他要债。
只是顾逸此刻心性与外貌都大变,若是平常的他,断然不会如此作答。
谢朗却顾不得其余,掌出如电,搭上顾逸肩头,沉声道:“你若是遇到了困难,该当找我相助,而不应一个人离开!”
顾逸瞧了他一眼,灰色眼眸里的淡漠终于去了几分,肩头微摆,不动声色自他掌下脱身。
他横抱着阿秋,声音亦温和了些许:“我会回来。”
谢朗一呆时,顾逸已抱着阿秋纵身而去。
李重毓亦向谢朗等人一拱手,毫不客气地道:“陛下,诸位,就此别过。”将裂空还入鞘内,追随顾逸身影而去。
赵灵应伫立当地,望着顾逸等人远去背影,忽然出声道:“陛下识得此人么?方才有一瞬间,灵应亦觉得他有些熟悉。”
谢朗始醒觉过来,沉声道:“这不关你的事。”
赵灵应似笑非笑道:“只是此君感觉妖异,不似生人,令灵应感到好奇。白发灰眸,这个形象却令灵应想起前代宫中流传的一则轶事。”
谢朗不欲多言,从人中公仪休却问道:“请问昭容,是何轶事?”他因好奇有此一问,却也正常,因他是大衍朝开国之后才入仕的新臣,故不知这些旧宫传说。而赵、李包括谢朗,都是前朝便在宫中侍奉的旧臣。
赵灵应很有耐心地道:“建章宫分为外朝和内宫,左相想必是知道的。”
公仪休答道:“这个自然,玄凤门后为内宫,外臣无诏不得擅入,唯独昭容因兼宫中少府和尚书省两署事宜,以及飞凤卫者,可以自由出入。”
赵灵应道:“不错,宫眷嫔妃所居便是内宫。而内宫西北方向,有一座久已废弃荒芜的宫殿,名为栎阳宫,传说其中有神人居住,而那位神人,在宫娥传说中正是银发灰眸,淡漠如冰雪。”
谢朗面上呈现大不自在的神情,道:“这都是前代传说,近一二十年间,新朝新气象,宫娥们哪怕私底下也不曾说这些故事。”
赵灵应躬身道:“臣只是见到此位异人,不由得想起这桩旧闻而已。又见陛下似与此人相识,便想到此人莫非是宫里来的?”
谢朗却只冷哼一声,再不愿回答赵灵应问题,转身便行。
宸妃李岚修以劝阻眼神瞧了赵灵应一眼,带着余人,押着穆华英随谢朗而去。
唯独赵灵应凝视着祠堂中的神像,幽幽叹道:“我们陛下的秘密,看来还真不少呵。”
公仪休也不知这话是她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他自问只有一个脑袋,绝不会想去窥探谢朗的秘密。他催促道:“昭容,此间事暂时已了,我们还是跟陛下一道回去罢!”
赵灵应颔首,与公仪休一同跟上。不过片刻,她忽而又问道:“今日那怪人带走的那少女阿秋,可是少师唯一弟子,我们当如何向少师交代?”
公仪休亦自为此事头疼不已,但师父万俟清当面想要留下阿秋,亦未曾办到,何况于他?他只得道:“看来那人似乎也对那少女没什么敌意,应不会为难她的吧。”
谢朗随口道:“少师近期应都自顾不暇,不必管此事了。”
一提及此事,李宸妃亦是眉头紧蹙,叹道:“她今日未必活得下来。”
公仪休亦立刻想起,阿秋在宴席上中穆华英一掌,又于城门硬接了裴萸一箭,方才又中了师父两掌,蓦然心头一寒,只觉脊梁骨上如一瓢冰水浇灌下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