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其余人不知那是万俟清,可他是知道的。
他也知道按师父一向的性子,如此公然背弃师门,应是什么下场。
他只是理智上,一直无法让自己正视这个结果。
此一语却提醒了谢朗,他忽而皱眉道:“那出掌击杀石氏的究竟是何人?他自言石氏是他弟子,可石氏不是乐府舞伎,少师弟子么?”
其余人对此内情不详,皆默然不应。公仪休虽则心中清楚,却哪里敢答半个字。
这时,一直被锁链牵系着的穆华英冷然应道:“石氏武功如此之强,能破我设下的两关,想必入宫前便是个武林高手,绝不会是这一时半会拜入少师门下练成的武功。她这般维护李重毓,其来历也可疑得很。”
夜色中君臣一行的氛围,亦变得空前凝重起来。
李重毓尽全力奔驰,星光之下,却仍只能与顾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此刻终于再无外人,李重毓终于出声招呼道:“少师,是你么?”
他之所以认出顾逸,却是因阿秋与顾逸之间,难以言传的亲近。
他原本就比其他人不怕顾逸,因为顾逸这副模样,他十四年前在武圣祠便已经见过。只是那时,他没来得及认出那白发剑仙便是顾逸。
但那人终究是救了他,帮助他撑到了樊缨姑姑赶来那一刻,因此这副妖异形容在他人眼中是惊世骇俗,在他眼中却是亲切熟悉。
而令他确知此人就是顾逸的,却是万俟清对阿秋说的那一句:“他是你师父,难道我就不是吗?”
这一句令他如梦初醒。从见阿秋第一面起,他便知阿秋有两个师父:她是兰陵堂的神兵堂主“荆轲”,自然便是兰陵堂主人万俟清的弟子;而她之所以一直跟随保护他李重毓,却是受她另一位师父顾逸嘱咐。
而除了顾逸之外,又有谁会在当年武圣祠的绝境之中,仍然单人仗剑来救护于李家子孙?
那时的顾逸,尚不是南朝如今大名鼎鼎的少师,而只是一个无名无姓,没有身份,面目模糊的影子剑仙。
顾逸的身形微微一滞,片刻后,生硬答道:“别这般叫我。”
他既未承认也未否认,但李重毓已明其意。
少师顾逸乃是天下有名的人物,亦是南朝的中流砥柱。若他这副惊世骇俗的样貌流传出去,人必定以他为妖物,而他一手扶立的大衍,亦会面临政权合法性的问题。
李重毓既审知情况,立刻改换了称呼,不由得道:“恩公为何会……”他想问的自然是,顾逸为何会是如此模样,但又立即想到,这怕是顾逸的弱点和秘密,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他略一沉吟,便道:“恩公这副模样,怕是不宜出现在军中,因人多眼杂。恩公如信得过重毓,便让重毓带义妹去军中,让军医救治,伤好后,重毓必定使人将她送还给您。”
若是从前的顾逸,必会认为是最妥当的处置。李重毓是信人君子又是志士,阿秋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必会护住阿秋,哪怕寻尽天下良药名医,也会设法治好她。顾逸此刻自身便困境重重,如此形相惊世骇俗,带着阿秋多有不便。
但此刻的顾逸神色阴霾,沉沉道:“我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
片刻后,他又道:“她伤得极重,此刻心脉全凭我以真力护着。”
李重毓闻言立即变色。
他不是不曾见万俟清下手之重,但他身为阿秋义兄,总归怀着一线希望。尤其又见顾逸一直护她在怀中,因着对顾逸的信心,他便总也以为阿秋应无大碍,故而说出送她去军医处治疗的话。
若实情如顾逸所说,那怕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何况朔方军的随军医师。
李重毓再三踌躇,终于下了决心,道:“此刻恩公在危机之中,无法再亲自控制南朝诸事,重毓又何尝不是如此。眼下重毓只能尽快北归,来日提军与北羌一战沙场。眼下义妹便拜托恩公了。”
他沉声道:“北羌之族,豺狼心性,阿秋不过是不肯和他走,万俟清便下如此狠手。恩公此刻亦须多加小心。”
顾逸只微一颔首。
前方便是长江,隐约可见黑压压人头攘动,獬豸旗在江风中翻卷,正是在此地等候李重毓的朔方军先锋营,一经回合,便当渡江北上。
李重毓最后看一眼阿秋紧闭的眼眸,向顾逸拱手道:“重毓此来,多得恩公和妹子照拂,大丈夫言恩言谢,不必在今日,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顾逸灰色眼眸仍然是无甚情绪,只淡然吐出两字:“保重。”
李重毓径自转身,背影掠向军营驻地,瞬间汇入人群之中。
阿秋醒来的第一眼,望到的是近在咫尺的,既熟悉又陌生,宛如冰雪雕就的容颜。
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布光流,勾勒出来的人形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出口道:“师……”一只冰凉手指已按上她的嘴唇,止住她说话。
他沉声道:“别这般叫我。”他再度低头,深深瞧着她,道:“叫顾逸。”
阿秋在顾逸此刻冰凉的灰色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若说对着从前的顾逸,她大多是放肆无忌的,此刻的他,却会令她生出隐约的危险之感。
她再游目四顾,发现自己此刻,却是倚靠在他怀中。
他们身处的,却是一辆宽阔的马车,日光自车窗之中倾泻进来,将车内几案瓶炉照得分明透彻。
几案上此刻正焚着一炉香,烟雾袅袅,芬芳安适。
顾逸虽然变了,但他身上的气息却未变,犹如沉水梅花,古木苍松那般凝重而清远。
阿秋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不由得自最初的警惕,放松下来,困倦地闭上眼睛,再往他怀里拱了一拱。
顾逸的灰色瞳孔中神情立刻变得古怪。他全身僵了一僵,却仍是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不变。
他低声道:“阿秋。”
这是他变化形态之后,首次叫她的名字。
闭上眼睛之后,周身被顾逸的气息拥住,听着他的心跳,阿秋只觉得一切都回到了熟悉的轨道,懒洋洋地道:“嗯。”
顾逸再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阿秋吃惊的睁开眼睛,又被他的白发散发的光辉刺得立即闭上,不假思索地道:“没有啊。你这个样子,我早就见过的啊。那时……”她忽地想起中秋宴后地室里,顾逸变化形态后和她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以及最近在客栈里,顾逸服药之前发生的事,虽仍是闭着眼睛,脸却倏地红了。
距离如此之近,她的脸色变化自然被顾逸瞧得清清楚楚。
虽此刻他是银发灰眸形态,顾逸苍白的脸上亦现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尴尬意味。但他却不能不说明,只得接着道:“阿秋,我也不是一旦变成这样,就会胡来的。”
也不是对所有人都会胡来。
只是对她。
而这个结论,只会更令他不好受。
这究竟算什么。
阿秋再度睁开眼睛,脸上虽无血色,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是清澈湛然,瞧着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怕。”
她不怕?不怕什么?
顾逸一念及此,神色重又变得古怪起来,他迅速垂下眼,立刻将她扶到靠着车壁的位置靠好,然后撒手退后,与她保持安全距离。
于此刻的他来说,做个自律君子绝非他本性。他实则需艰苦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随心所欲”。
阿秋脸上也烧了起来,嗫嚅道:“我的意思是,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怕你的。”
顾逸宛如琉璃的灰色眼眸里,闪出奇异光辉。他低声道:“我知道。”
阿秋重又闭上眼睛,这时她只觉得一身都痛,而靠着板壁远没有靠着顾逸的身体那般舒服。她忽然想起来,她可以问顾逸些什么了。
“顾逸,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人人都说看不见你。”
她的语气带着轻微的嗔怨。那天早晨,他说过要她早点回来,可不止她没有早些回来,他亦是从此阙然无踪。
顾逸的声音轻而稳定地自附近传来:“那个地方你知道。我一直在金陵台地底的密室。”
阿秋有些不懂,含糊地道:“你为什么要在那里?因为你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吗?你时而不时地便会变化成这个样子吗?”
顾逸静默片刻,道:“因为公冶扶苏炼制的化神丹出了问题。他的化神丹,也许是缺了药物,也许是制程并不完全正确,总之,并不能抑制我身体的变化。”
他再道:“阿秋,我记得自己已经在世间存在了许多年,但对于时间的变化,我也不太感受得到,因为多半在定境中。直到某日出关,我于溪水里照见自己满头白发,眼睛颜色也变了,方晓得修炼出了岔子。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服用化神丹,抑制身体的改变。但一个月之间,月圆之夜,是化神丹亦抑制不了身体变化的时候。”
阿秋恍惚地想起,她第一次撞见他在金陵台地底形相改变的时候,正是中秋之夜,宫宴结束后。
她听得自己的声音软软地道:“那,身体变化的时候,性情也会改变吗?你还会记得所有事情吗?”
顾逸平静的声音响起道:“是,性情会改变。但是否能记得所有事情,却不一定。以往,我的记忆是不连贯的。变为白发时,不大记得正常时所经历的一切,而正常时,对于白发时所经历的事情,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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